同一天的夜晚。
郭自达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县衙,他先是坐在书房查看了些许案卷,有很多是之前积压的,也有是最近刚刚送上来的。
夏知蝉很有调理地把一切都摆放整齐,根据时间的先后,内容的分别,把案卷堆放在书案一侧,甚至连边角都是对齐的。
之所以要翻看已经批示过的案卷文书,是因为郭自达担心夏知蝉处理不当,毕竟对方虽然从官职上来说比自己要高不少,可毕竟不是真正做过官的人,万一把一些事情糊里糊涂的处理掉最后还是他要是收拾烂摊子。
可实际上是,当他刚刚看过两份案卷之后,就被简要且明确的内容所吸引,后来更是一边在看,一边心里感叹。
人只有走到高山前面,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知。
案卷上的批示内容不但条理清楚,而且往往能够一击即中,把事件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甚至能够知道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以及如何解决。
郭自达很快就从一个考察案卷内容的纠错者变成了参详名师佳作的学徒,他甚至有时候捏着一册案卷,半晌都不舍得翻页。
就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他也曾看到诗词集里面那些大文豪留下来的佳作,由衷感叹对方的才思敏捷。而现在自己手中的东西,不是只能令人咋舌的惊世文章,而是仔细谨慎的治民之策。
好文章可是传世千年,而治民策却是保一方乃至一国百姓衣食无忧,国泰民安。
“少爷,夜深了……您还不休息吗?”
书童走进了,自家少爷从驿站里面回来之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的案卷之中,虽然他明白郭自达的刻苦用心,可也没有必要这般点灯熬油吧。
“嗯……是有些困倦了。”
郭自达这才舍得放下手里的案卷,他用手指轻轻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然后闭上眼皮,养神片刻之后才睁开。
此时把目光投向窗外,此时才发现外面早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就连一点月光都没有。
顺着打开的窗户,偶尔倒是也刮进来一缕清风,只是却不让人感到多少凉爽,便匆匆散去。
他起身走向书房里侧的隔间,其实在县衙里面他也是有件正经的卧室的,只是有时因为处理案卷,他往往在书房忙到半夜,后来干脆在书房里侧弄了张小床,能够困倦的时候直接休息。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在县衙里面三分之二的夜晚都是在这张小床上度过的。
幸好他并不是出身于高门大院,郭家一门都是军营风气,除了女子的绣楼闺房还能有些装饰之外,其他地方一概朴素,没有一丝奢靡之物。
可郭家并非穷困,他们家发迹至今不到百年,家中长辈都是靠着沙场上一刀一枪拼命才得来的如今地位,而且因为他们是武将,从来不涉足党政。看書菈
郭老爷子在世时,就是一心做孤臣,郭家最鼎盛的时期,先帝爷将大齐过半的兵权都交到了郭老爷子手里。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当时郭老爷子有二心的话,他大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直接来个黄袍加身。
可是他没有,直到他寿终正寝之后,先帝爷罢朝三日,甚至派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亲自来给郭家老太爷扶灵。
太子扶灵——这才换来郭家数代人死心塌地,郭家的儿郎不知道有多少战死北境,马革裹尸;郭家不知道有多少含泪的孀妇幼子。可即使如此郭家人也没有任何怨言,士为知己者死。
他们虽然不是清雅文人,却有着比文人更硬的风骨。
若非到了郭自达这一代人才凋零,郭母梗着脖子不许自己儿子练武,甚至连家里珍藏的兵书战策都一股脑烧了,还花大价钱请当时名儒给郭自达开蒙。
二十岁,对于京城里面的男子来说,二十及冠,是自己人生刚刚开始的一步。可他们不知道,郭家有多少男丁都没有走到这一步,就早早地埋骨黄沙。
郭老爷子有遗训,郭家后人从军入伍可以,但是不许仰仗郭家的势力,必须隐姓埋名地从小卒做起。那些身先士卒的郭家孩儿们,往往都有着不怕死的狠劲,所以许多人年纪轻轻都战死沙场。
郭家的孩子里,目前也只有郭自达最有出息,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虽然名次靠后,也算是郭家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了。
想当初郭母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郭家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笑话她,甚至有些老资格的奴仆敢当着她的面非议,就连婆母也就是郭自达的祖母也是表示不理解,三番五次地劝解儿媳。
当初有多少人的白眼,如今就有多少人掩盖羡慕的酸言酸语。
郭自达考中进士,后来被选中做吏部侍郎吴大人的女婿,眼睁睁地看着仕途之路一片顺遂。那些当初嘲笑郭母愚笨的人才发觉最后痴傻的人是自己。
最开始时连祖母都佯装生气地疏远了婆媳二人之间的关系,如今见到孙儿政绩斐然,仕途顺遂,老人家开心得整日合不拢嘴,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体反而比往年更健壮了。
郭家战死的人太多了,在照这种趋势走下去,那就是有胆子都血染沙场,没胆子地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最后碌碌无为,一个大家族就此没落,还可能沦为他人的笑柄。
“锅贴儿,还有多久……就到下个月了。”
郭自达望着窗外,忽然问了一句奇怪的话。
其实本名叫“郭铁”的书童只能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挂着调侃的笑容,他知道自家少年想问的不是下个月,而是下个月的婚事。
他不敢笑出声,只能勉强压抑了自己勾起的嘴角:
“还有十天……少爷,您下个月初二就要成亲了,心里边是不是……有些着急了?”
郭自达回头瞥了一眼低头窃笑的书童,只能是佯装生气地把头扭到一边,借此来掩盖自己被对方说中了心事后的羞耻。
“你这个小厮,胆大包天到打趣主人了?”
虽然是质问言语,但是并无半点怒气。
书童从小与郭自达一起长大,二人是真的交情深厚。将来若是郭自达成亲后要自己打理家中事物,那后院之事交给夫人,前院之事就交给书童,到时候他可就摇身一变成了大管家。
“少爷,不是我编排主母的不是……可她老人家也太拘束着您了,您说说您长这么大,一次秦楼楚馆都没有去过,主母连通房丫头都不许你有……也就是您意志坚定,换作京城里的那些浪荡子,怕是早就疯了。”
郭自达没有说话,他的母亲是个极其意志坚定的人,所以可以说是一旦打定了主意,那就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你是真胆子大……打趣我就算了,还敢编排母亲的不是,你是想吃板子了!”
“我错了……”
书童连忙把头低下去,他是真的替郭自达鸣不平。说句笑话,他这么一个下人,手里有了钱也能去快活快活,至今虽然没有成亲,可是一些莺莺燕燕还是尝过的。
可怜自家少爷,跟个苦行僧一样,到现在了还被逼保持着纯洁之身,到时候万一要是进了洞房,该怎么办事都不会,那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行了,快去打些水来净面,我准备睡了……”
“好嘞。”
书童本来还一直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他其实心里面也有打鼓,郭自达后面的那句打板子的话可是带着几分怒气的,再加上这些年做官积攒的威势,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小厮心头发颤。
但是当他又听到郭自达缓和下来的语气之下,心里面才咚的一下像是一块大石落地,于是连忙喜笑颜开的说道。
郭自达揉了揉脸颊,可能是因为夜间还是闷热,他脸上有一层略微发粘的汗水,之前因为专心观看案卷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此时却才发觉自己周身的不爽感。
今日夜深就算了,明天好好洗漱一番吧。
官员每隔五日一次休沐,说是放假,但是休沐二字就可以单纯解释为休息和沐浴,也就是其中包括洗澡。尤其是在炎炎夏日,有时一天身上的汗水要把内衣打湿好几遍呢。
“少爷……水来了。”
书童端着铜盆手巾进来,他把东西端到郭自达面前后,脸上沉吟了一下,好像是在纠结着什么。
郭自达洗了洗手,又用手巾打湿,把自己脸颊连带脖子上擦了一边,然后重新把手巾丢回铜盆里面。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书童好像是有话要说,但是对方嘴唇动了好几次,明显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少爷,县衙的张班头来了,他还带来一个人,说是您吩咐的事情有结果了,所以特来汇报。”
书童把铜盆放到一边,捞起水里的手巾搓洗了几下,然后微微拧干,再次递给郭自达。
“小的觉得夜深了,就说您已经睡下,但是张班头不肯走,非要见您一面不可……”
郭自达拿着干湿正好的毛巾,解开内衣擦了擦胸口,这样能够更加凉快一些,也更容易睡着。
他沉吟了一下,把手巾递回去。
“张班头是个急脾气,他肯定是遇见了要紧的事……行了,叫他们进来吧。”
“是。”
书童答应一声,端着铜盆快步走了出去。
郭自达则是揉了揉脸颊,本来擦洗过后顺着窗户的清风一吹,此时正是觉得舒爽的时候,困意也跟着一起涌了上来。
但是不能在下属面前表现出来,于是他掐了几下自己的大腿,借助疼痛感来振奋精神。
然后只穿着贴身的白色衣裤,从里侧走到书房中间,重新坐到桌案后面。
吱呀——
张班头领着一个人进来,他们二人看到桌案后只穿着睡衣的县令大人,顿时心生惭愧,纷纷抱拳说道:
“我等深夜叨扰,请大人赎罪。”
“不妨事……坐下说话吧。”
郭自达摆了摆手,然后只是瞟了一眼自己的书童,后者自然是心领神会地主动走出门去,还反手把门关上。
“大人,这位兄弟是宁河县快班班头……”
张班头闪身一侧,然后对着郭自达介绍道。
“小的是宁河县快班班头刘二,见过县令大人。”
刘二,就是之前跟耗子一起吃酒的刘哥,他在知道耗子家出事之后,察觉此事应该跟他们追踪的少女失踪案件有关,于是火急火燎地赶来,幸亏是赶在宵禁之前到了县衙。
“嗯,坐下说话吧。既然是外县班头,想必你是被叫到京城,查询少女失踪案件有关线索的……是有什么发现吗?”
郭自达倒是随和,没有在这些外来衙役的面前摆架子,他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但是也不喜欢客套,于是单刀直入的问道。
“正是,小的入京半月有余,结识了一个同乡,外号叫耗子,他嗜赌成性,曾经跟小的透露过有人意图买他的女儿,如今才隔了五日,那个孩子就失踪了。”
“哦……继续说下去。”
“我听得清楚,说是孩子被派去买酱油,结果就不见了,孩子的父母舅舅把附近街道找遍了也没发现。”
“嗯,跟咱们追查的这件案子很像……有关那个买者,耗子有没有提到更多的线索,比如样貌身高,穿着打扮等等……”
郭自达点点头,他知道夏知蝉缩布下的网已经有了成效,如今既然发现了线索,自然是不可能放过的。
“他是在酒醉时说出口的,只是模糊说了,那人小厮打扮,虽然其貌不扬,但是却姿态倨傲。是本地口音,可能是某家***显贵的下人……”
刘二其实也只是随便听了一耳朵,但是毕竟他在查的案子与这些事情有关,他也曾经细细追问过,但耗子醉得太厉害,说话吞吐不清。
“这话说了跟没有一样……京城遍地勋贵,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下人,这该如何查起?”
张班头首先开始抱怨,别看刘二私底下跟他关系不错,不然他也不会为了对方,深夜来叨扰郭自达。
但是一码归一码,私交好也不能袒护对方,尤其是在领导面前,不然对方会认为你在故意包庇,欺瞒县令。这也是周爷教过多少遍的,所以虽然张班头和李班头私交很好,但是在谈论事情的时候往往要反驳对方。
“这……小的回去在细细追问,只是怕漏了破绽,所以才不敢显得太过急迫。”
刘二自然连忙辩解,他可不想自己十好几天的努力瞬间化为泡影,虽然现在没有证据表明耗子的这件事情与少女失踪有直接关系,但是总算还是有些线索的。
“刘班头不必着急,如果耗子这件事也是少女失踪案,那他在最近几天就可能获得一笔意外之财,你要盯好他。然后趁机打探更多的消息,实在不行……就找个理由把他关押进牢再审。”
郭自达自然不是个只会听下属禀报的傻瓜,他有着自己的筹谋运输,并且很快就给出了一个办法。
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上达天听,他自然也要用些激进的手段去破案。那个叫耗子的父亲,烂赌成性,居然丧心病狂的卖女儿的地步。
正经人家,就算是穷苦之家,每天只能是吃糠咽菜的过活,丈夫一天劳累,妻子替人缝补浆洗。可如果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卖儿卖女的事情的。
可是这些少女失踪案件的父母长辈,大都是有这吃喝嫖赌种种恶性的不良之辈,所以才会在孩子跟银子之间选择后者
“是,请大人放心。”
二人见事情说完,郭自达的脸上露出困倦之色,于是不敢久留,直接起身告辞出去。
郭自达揉了揉额头,他吹了一口气,把桌子上的油灯吹灭,然后起身走向内侧隔间,走了一半才忽然折了回来。
他从桌案上把之前夏知蝉给的黄纸鹤拿起来,原先他进来的时候把这个东西顺手放在桌案上,第一次准备睡觉的时候他根本忘了拿,还是在他吹灯的时候看见的。
本来也没打算拿着,可是走到半路时忽然想起来夏知蝉所说的,从对方的言语推测,今天晚上也许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一切,所以为了保险还是放在床边吧。
“少爷……您休息吧”
书童见书房里的灯熄灭了一些,这才走进来,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郭自达,于是顺手把周围的蜡烛接二连三的吹灭。
“嗯……”
郭自达打了个哈欠,往常要是睡在卧房,自然有小隔间是给书童准备的,这样方便主人家晚上如果渴了饿了,呼唤一声就有人伺候。
但是他睡的地方本就是书房的一个隔间,自然不可能有地方留给书童居住,但是这样一来,晚间如果有什么事情,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
书童退出书房,随着房门关闭发出的一声咔哒,耳边就只剩下窗外的阵阵蝉鸣,像是一首催眠的摇篮曲。
而在县衙之外,忽然墙角下的阴影一阵蠕动。
十数个黑衣身影出现,他们抛出飞虎爪,勾住县衙的墙壁之后,身形矫健如猿猴一般翻过高墙,落到县衙里面。
他们是来刺杀郭自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