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生活用品不需要太多,宋秋想,反复检查需要的物品。从明天起。双胞胎两姐妹将正式开始初中住校生活。
苏跃的行李多得出奇,钟兰帮她一包一包整理堆在墙角。她穿着新花裙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条胳膊枕在脑后,盯着墙上的挂钟。宋秋穿一身日常宽松的深色旧体恤和牛仔裤,上次和村里姑娘们一起跳舞表演出丑后,她又剪成短发,头上没戴饰品。
那晚,没找到吴江。他跟师父下乡维修电器,每次一走要几天才回来,夜里师徒俩住村户人家。其实,吴江可以不去,只是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分离。宋秋走向的是大哥吴东的路,他不一样。
宋秋失眠到夜里两点,每次超过两点还没睡,肋骨就疼。
奇怪的是此刻她一点也没有逃脱家庭的快乐感,按道理来说,摆脱阴暗家庭,获得新生活是一件激动的事。可惜,她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太久,久到她毫无知觉,甚至依恋稳定且畸形的家庭模式。对一个从小成长在此的小孩,你能要求她有多少觉醒呢?
“哥哥。”她轻声喊。声音吹散在远处一丛竹林里,她的房间窗户正对田野,那片竹林通向村中学,吴江此刻没在那里。
似乎他从未存在过。他不是忽然从宋秋的生活里消失的,而是一点一点流逝,像磨旧褪色的一张铅笔画。
一大早被刺眼的太阳叫醒,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剧烈头疼,从床边站起来一阵眩晕,坐回去缓了一会儿才起来穿衣服。楼下人声嘈杂,吃早餐的人熟悉地唤着“老板,来碗粥!”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到店里干活。下午才出发去学校,今天上午,不过是暑假里普通的半日。
时间真难熬,明知道一场离别即将到来,一场对宋秋来说具有特别意义的成长告别,日子却和往常一样。她很想做点什么,无能为力吞噬了她,没人教过她如何对抗巨大痛楚,和孤独。
午饭的时候,苏碧终于简单说了几句关于在学校的话。宋秋强忍着眼泪,练习忍眼泪这项绝技,快赶上苏碧了。吃完饭拎着行李,背上双肩包坐在屋门口板凳上,等钟兰和苏跃漫长的告别。宋勇已经上楼午睡,苏碧背对着她在清洗碗盘。苏远风坐到宋秋身边:“你行李那么少?”
“不过一周嘛,反正周末要回来。”
“期待吗?”
“不好说。没上过中学,主要是没住过校。”宋秋心情平静下来一点,苏远风的话稀释了她的悲伤。
“没事,反正周末会回来。”他无心地重复着。他对于上学没什么概念,对周末也没感觉。穿着无袖体恤和齐膝短裤,头发长到遮住右边眼睛,“我准备学开车,到时候来学校接你和我妹妹。”他顺手把遮眼睛那一绺头发往耳朵后别,头发不听使唤又散下来。
村里开通了直达镇上的班车,大约40分钟一趟从屋门口经过。宋秋空着的左手帮苏跃提了两袋行李,一起挤上公交车。钟兰还在大声嘱咐。
苏碧对钟兰说:“不用怕,我家宋秋在镇西镇上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久,她有经验会照顾好你家闺女的。”
这句话,宋秋听到了。
“对,我不怕。”她心里默默鼓励自己,随即充满更大悲伤:“你以为我愿意在镇西独自生活那么久吗?”无声呐喊。
恐惧,会让人快速成长。她自顾自苦笑了一下。“喂,宋秋,我们要自立门户了!激动不?”苏跃抢到了个座位,拉宋秋挤在一起坐下。
下车后,尘土飞扬扑面而来。两个才十二岁的女孩艰难穿梭在人群中,道路两旁有小餐馆,杂志铺,小书店,教辅书铺子,服装店鞋店……艰难爬上一个陡坡,终于抵达熟悉的学校门口,小姨一家已经搬去重庆。
有学长学姐等在门口,一个学姐带她们去女生宿舍放行李,六人间,老旧屋子,墙皮剥落泛黑。整层楼只有一个公用厕所,洗漱台在厕所旁边。
宋秋选了最里面的一个下铺,床铺对面放置一张超大公用写字桌占据房间一角。剩下两个角安置另外两架上下铺铁床。苏跃喜欢热闹,选了靠门右边的上铺。
学姐带她们逛了一圈校园,苏跃一路上碎碎叨叨说:坡上那棵紫薇花树长大了,这个花坛原来不是种的鸢尾花吗?那边的绘画室怎么锁着……学姐不耐烦,说了句“你们慢慢逛”,径直走了。老旧的校园,不知多少粗壮大树掩映着矮小房子。夏意正浓。
她们返回宿舍,屋里挤满了人和包袱。
“赵惜兰!!”苏跃蹦起来大喊。
惜兰穿浅蓝色连衣裙,剪裁得体,她在整理亮眼的红色皮箱,听见苏跃的喊声吓了一跳站起来。“苏跃宋秋,你们也住这里!”
“你你你……”苏跃语塞,一把抱着她双肩。
“我跳了一个年级,被我妈安排到这里。牛吧?”扬了扬眉毛从苏跃的热情拥抱中挣脱出来,继续说,“刚才我还紧张,没想到遇到你们,太好了。”
她住在苏跃下铺。宋秋的上铺是一个留级的“大龄”女生,摆出嫌弃她们的表情,阴森森地坐在床上蚊帐里。她叫田慧。
靠门左边的下铺是一个微胖女生,头发粗黑浓密,用黑头绳简单束在脑后。穿灰色衣裤,没有说话却感受到她散发出来的温暖。赵惜兰热情介绍:“这是沈柔,从……从什么地方来着?”
“鹤湾村,离这不远。”她尽量压低声音,意图掩盖乡下口音。
“你好,沈柔。”苏跃转过身拍拍她。宋秋仔细打量这位乡下姑娘,和她差不多胖,比宋秋高。
“对了,那上面的姐姐叫廖婕,她出去买东西了。”惜兰指着沈柔的上铺。接着忽然转换语气神秘地说:“这个小院子是全校最好的宿舍,女生宿舍也有大通铺,听说住十六个人!我们运气太好了!男生宿舍简直惨不忍睹。你们猜我刚才遇到了谁?”
苏跃:“谁?”
“万瑞,哈哈!他哭着不让送他来的阿姨走,非得要在校外租房子住!”
听到万瑞的名字,宋秋想起了他爸爸正带着吴江在乡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来,坐我这里,刚铺好的床。”沈柔拉着疲惫不堪的宋秋。
第一次上晚自习,夕阳还没完全落下,树荫太浓密显得天已经黑了。陌生的地方,夜晚……在村里长大的孩子,对夜晚唯一的理解是回家。如今身处异地,走进亮堂晃眼的教室,她们都没怎么说话。
很自然的沈柔和宋秋选了窗边的座位,苏跃拉着赵惜兰在她们后面一排坐下。走进来的是四十多岁高瘦中年男性:“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李伟。”
“是他,是他。”苏跃小声拉扯一下宋秋衣服。
“别说话。”
她俩见过李伟,在以前的教师院,他是小姨苏英的老同学,小姨还在凌家中学的时候他们两家人关系很好。这次把差了几分的苏跃糊弄进校,估计他帮了不少忙。
回宿舍时,廖婕已经在床上半躺着看书。
“廖婕姐姐,你没上晚自习吗?”赵惜兰问沈柔上铺的女生,已经换好舒适的蕾丝睡衣。这衣服不像一个孩子应该穿的样式。
“我去网吧了,”她打了个哈欠,把书放在枕边,躺下睡觉,“你们也早点睡吧,明早六点就要起来跑操场。”
“哦。”惜兰的热情丢尽了冷水缸里,咕噜一下没了后文。
“哎呀!”苏跃大喊,“我们还没洗澡!”
“开水房早关门了,你们怕是水卡都没办吧?”田慧冷冷说。
“浴室没有热水吗?”苏跃好奇问。
廖婕冷嘲热讽道:“你以为这是皇宫啊?明天中午找时间去开水房办水卡,买开水瓶,娇气小姐可以买两个热水瓶,洗澡时热水充裕一点。”虽然语气怪了点,却耐心给大家答疑解惑。
宋秋提着水桶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打了几个喷嚏。
除了高年级的田慧,她们都没搭蚊帐。校园茂盛的植物滋养清新空气,也滋润数不清的蚊虫。正值酷暑,虫子横冲直撞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贪婪吸血。
廖婕的蕾丝睡衣让蚊子吃得特别饱。令宋秋烦恼的还有从上铺铁条缝里沙沙落下来的棕垫碎屑,田慧用的是货真价实的厚棕垫。外面没有包任何布料。宋秋整晚都在抓挠皮肤,严重过敏。早上起床衣服和头发上抖落许多棕垫碎屑。第二天终于买了一个蚊帐挂上,且撕了整个新作业本一页一页垫在蚊帐上方,满心怒火没处撒气。这事她闷在心里,没找上铺室友理论,出门前苏碧再次重复:别给别人添麻烦。
怒火和过敏一样持续燃烧。
赵惜兰立刻买了蚊香,第二天夜里,其她人感激地看着屋子中间的那点火星。
第一周糊里糊涂混过去,最主要的精力花在手洗衣服、打水洗澡、防过敏、吃饭、早起跑操、和陌生人磨合生活习惯……这几个女生可忙坏了。在家里除了沈柔洗过衣服,其她几位……真没想到这些小事成了最困难的事情。
周五放学回家时,两姐妹收拾了一大包脏衣服带回家,看着他们狼狈样,把钟兰和苏远风乐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待宋秋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夜里就着昏黄灯光吃饭,比学校教室灯光暗多了,宋秋需要适应一下。苏碧以平常温柔的语气说:“我和你爸要去浙江打工,现在你安定下来了。石板村生意不好做。你妹妹宋澜,她现在在二姑家,需要付养育费和生活费。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虽然她不指望从他们那里获得关心,但至少有个家可以回。“为什么为什么!”她把筷子猛地摔在桌上。
“你!”宋勇给了她一耳光。
她的火爆脾气越来越像宋勇,一声不吭。苏碧立刻缓和气氛:“好了,宋秋你长大了,周末回来住舅妈家。什么事都可以找她,我已经和她说好了。”
宋秋摸着火辣辣的脸,回到楼上自己房间。棕垫碎屑在皮肤上留下的过敏还没好彻底,她使劲抓挠,一条条血痕留在双臂上。
第一次反抗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