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柠穿着一身素袍,坐在围栏里的一块木桩上,将牧草一点点用刀斩碎,一连几天,她都拼命干活,把自己累瘫,只有这样,晚上才能勉强睡着。
那天,巴鲁的葬礼结束后,敖斯木没有回家,而是跟着卿柠,直到毡帐里剩下他们两个人,一天没怎么说话的敖斯木突然红着眼睛喊道,
“达达,我不打仗,我再也不想打仗!我只要我的阿大回来!我想阿大!”
卿柠将敖斯木揽在怀里,什么都没说,任由他放声大哭。
卿柠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足够坚强,可是巴鲁的死又一次将心拉进谷底,但她知道,更难过的还是麻察和巴鲁一家,她已经几天没看到麻察出毡帐了。
对麻察来说,巴鲁虽然不是亲生父亲,但十几年来抚养自己长大,亲自传授骑射技艺,成年后也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在麻察的心里,巴鲁早已是自己的阿大,一个严厉又深藏着爱的父亲,就连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保护着自己。战场上要不是自己立功心切,不顾劝阻冲到前面,也不至于被汉军包围,巴鲁就不会为了救自己而死,麻察一直为巴鲁的死深深自责着。
卿柠知道,任何人都劝不了他,只能让他自己慢慢消解。成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虽然有时这代价有点太大了。
正当她埋头干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个孩子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说,
“坤兰诺老师,敖斯木家要被带走了!”
卿柠一听,扔下手里的牧草,站起身就跟着跑过去。
果然,巴鲁家的毡帐前围了许多人,有人在往外搬着东西,还有人赶着牛羊。
卿柠分开众人,看到有几个陌生面孔的牧民正把捆扎好的包裹和日用品往一辆牛车上搬,而巴鲁的妻子和孩子们站立一旁,呆呆的看着,她忙上前,对那些人呵斥着,
“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人一愣,其中一人答,“我们来搬家。”
“这就是巴鲁的家,要搬到哪里去?”
“巴鲁死了,他的所有财物已经属于我们昆度什长了。”
“放下!大白天抢劫,还有没有王法!”
“你是何人?”
声音从身后传来,卿柠扭头一看,一个高颧骨厚嘴唇的中年男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正是几天前将巴鲁遗体带回来的那个人。
“不管我是谁?你们都不能抢东西!何况还是巴鲁什长家!”
说完,卿柠转身看向围观的部族人,“太塔呢?奥孤呢?赶快去叫他们!怎么了?你们怎么都站着不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
“你难道不知是我带回了巴鲁?”
马背上的人拧紧眉头,面有愠色。
“他是昆度什长。”
人群里有人轻声说了一句。
“那又如何?”卿柠高声道,
“你冒死从战场带回巴鲁什长,身为族人,我们万分感激,但你不能借此跑到他家来抢劫。他们刚刚失去挚爱亲人,作为曾经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战友,你们不来宽慰,反倒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于心何忍?”
昆度什长气结,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卿柠道,
“你!这是谁家的女人!敢拦在我的面前!”
“达达,”敖斯木无助的望着卿柠。
卿柠上前搂住敖斯木的肩膀,“别怕,有达达在。”
“达达?哈哈哈,既然你也是巴鲁家的女人,那就一起带走!”
“凭什么跟你走?”卿柠觉得这个人简直狂妄得不可理喻。
正在此时,太塔和劫葛、奥孤几人都赶了过来,望了一眼马上的人,制止卿柠道,“坤兰诺,别说了。”
又转头对那人道,“昆度什长,坤兰诺并非巴鲁家人,请你们尽快拿了该拿的财产离开这里吧。”
“太塔!”卿柠惊诧的望向太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昆度什长带回了巴鲁,按照胡族规矩,巴鲁家所有家产归昆度什长所有,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太塔继续沉声说道。
卿柠一听,感觉被当场暴击,整个人瞬间懵住,这都是什么臭规矩,简直闻所未闻,这些胡人就愚昧无知到如此地步?难怪大家眼睁睁看着他们搬东西都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昆度什长鼻子冷哼一声,继续冲手下人指挥着,“快搬!所有牛羊和马匹,全都带走!”又将鞭子指向巴鲁的妻子和女儿,“你们,去赶牛羊。”
麻察和乌涂亚也赶了过来。
一个人过来要拉敖斯木走,被卿柠一把拽到身后,
“不行,不管你们胡族什么规矩,今日都不许搬。还有,我们的人也不可能跟你走!”说完,突然举起手中剁牧草的刀,对准那几人发狠说道,“都把东西放下!”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登时呆在原地。
“多少年来,巴鲁什长为守护部族殚心竭力,让族人享以安宁,如今又战死疆场,他是我们部族最勇敢的人!如今,巴鲁什长尸骨未寒,就有人来趁火打劫,不仅要将他的财产据为己有,还要带走他的妻儿,身为族人,竟连首领的家人都保护不了,假如巴鲁什长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他难道不会为自己的族人感到失望和难过吗?他的灵魂又如何能安心升入天国?”
一众人听了,纷纷看向昆度什长,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目光。
“你这个贱女人,竟敢在这里挑事端,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昆度什长气得面部扭曲,突然“哗”的抽出刀来,指向卿柠。
麻察和乌涂亚一见,几乎同时将腰间的刀也拔了出来,对准了昆度什长,众人见了,也纷纷拔出刀,将那几人团团围住,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昆度什长,你将巴鲁什长的遗体送回,作为报答,你可以带走二十只羊,其余的任何财物都不许带走!”卿柠毫不退缩,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这是想要我们两部族从此决裂?”昆度什长眯起眼阴冷的说道。
卿柠正要作答,太塔走上前,说道,“坤兰诺,把刀放下。”
“太塔。”卿柠轻声喊道,看着太塔坚定的眼神,慢慢放下手中的刀,其余人也都放下手中武器。
太塔面向昆度什长,躬身道,“昆度什长,你可以带走巴鲁家的所有牛羊,但是,请留下他的毡帐和妻儿。昆度,你与巴鲁相识多年,情同兄弟,你们不止一次一起出战,同生共死,看在这个情分上,请施舍你的仁慈,放过他们这一次吧。我们全族都将永远感激你,我也将会为你日夜祈祷,祈求天神护佑你和你的家人。”
昆度什长不再言语,看看太塔,又看看众人,半晌才勉强道,“好吧,看在太塔的面子上,我暂且放过你们。”又扭头对带来的人说,“你们,去把他家所有牛羊马都牵走!一个不留!!”
“你要想好,跟我走,你们还有口吃的,不走,你们什么都没有,只能活活饿死。”昆度什长看向巴鲁的妻子,冷冷说道。
巴鲁的妻子伸手揽住孩子们的肩膀,怯懦的往后退了退。
“我们走!”
一直等他们赶着牲畜走远,众人才无声散去。
太塔对敖斯木的阿囊说了一句什么,她点点头,惊魂未定的领着孩子们进了毡帐,敖斯木回头看了卿柠和太塔一眼,也跟了进去。
“走吧。”太塔对卿柠和乌涂亚说,又转身叫住麻察,“你去把劫葛、奥孤和卢卡都叫来。”
等麻察带着三人进帐,太塔说,“巴鲁死了,部落定会任命新什长,不论谁做新什长,我希望他能安顿好巴鲁一家。”
“是。”四人应道。
“在没有新什长之前,部族的事务暂且由麻察掌管,你们要全力辅助他。”
“太塔放心,我们会像巴鲁什长一样,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好麻察,也会全力辅助他处理好部族的事。”劫葛答道。
“我们定会誓死遵从麻察。”奥孤和卢卡也坚定的答道。
太塔点点头,这才转向麻察,“麻察,巴鲁的死,你不用太伤心,部族所有人都能为了救你献上自己的性命,孤尸族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不能没有王。”
最后这句话虽然说得极轻,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麻察答道,“请太塔放心,今后,我将会如太塔和巴鲁什长一样守护我的部族,直到最后一刻。”
部族里每户都将羊三五只陆续赶到巴鲁家的围栏里,太塔则让卿柠和乌涂亚挑了三匹好马和一架牛车送过去,毕竟,大漠上没有马寸步难行。
看着空空如也的围栏里重新恢复生气,卿柠心里宽慰了许多。
“坤兰诺,谢谢你。”
这晚,卿柠刚躺下,黑暗中便响起一个声音,这是太塔第一次在睡觉以后主动和自己说话。
“太塔。”
“胡族的规矩,谁也不可违抗,所以族人只能看着他们拿走巴鲁的一切,若不是你,巴鲁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你是巴鲁的恩人,也是孤尸族的恩人。”
“太塔,你这样说言重了,你和巴鲁不是一直都这么守护着我的吗?”卿柠声音哽咽了。
“太塔老了,......”
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
“太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这一夜,两人都有些辗转反侧,但是谁也没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