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部族,卿柠就病倒了,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卿柠不断做着各种噩梦。一会儿梦见毋古抱着足球跑回来,得意的说,“坤兰诺老师,我现在跑得可快了,踢球的时候谁也追不上。”一会儿又梦见无头汉人慢慢走过来,脖颈处依然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血一直流淌到地上,无头汉人赤着脚,踩出一个又一个血脚印,说不出话,只是将手伸向她,那只手可以拉得无限长似的,一点点伸过来,不论她退多远,带着椭圆印记的手都能伸到眼前,常常将她吓得大叫一声,猛睁开眼,眼前隐约晃动着太塔和巴鲁的身影,心头一松,便又昏睡过去,继续陷入浑噩的梦中。
梦里卿柠不断跌落进无尽的黑暗,耳边回荡着千骑长阴森恐怖的笑声,黑暗里他将那颗头颅挑在木杆上,像灯笼一样高高举起,边向卿柠炫耀边大声叫嚣,
“你看,这就是你想救的人!要不是你,他也不会落到我的手里!哈哈哈!”
人头掉落下来,砸到了卿柠身上,卿柠开始疯也似的往前跑,千骑长连同那颗头颅一起追过来,可是不论卿柠如何奋力逃跑,都无法挣脱他们的追击。
终于,她看到了米粒,赶紧过去,想跨上马背,可米粒却一反常态,不再如往常那般温顺,挣脱着跑开了。
卿柠大声唤着米粒,米粒依旧不理不睬,眼见着它跑向茫茫大漠最深处,直至消失不见。
又梦到小时候,病恹恹的小奶狗被一个凶狠的男人踢进排水沟,小狗从水沟里艰难的爬出来,又被那人一脚踹进去。
卿柠伸手抱起浑身湿透的小狗。
“放下!”
小狗在卿柠怀里瑟瑟发抖。
“谁让你抱的?叫你放下听见没有?”
她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
“想挨揍是不是?!”
卿柠突然拔腿就跑。
“站住!”
她一路狂奔,追赶的身影越来越近,小狗几次差点滚落下来。她喘着粗气放慢速度,弯腰将小狗尽可能低的放到路旁,小狗翻了个跟头,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滚进草丛不见了。
卿柠继续奔跑,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便两腿一软瘫坐在地,绝望的哇哇大哭。
路人围上来,她坐在人群中痛哭,头顶满是探寻而好奇的眼睛,像夜空中冷冷的星星......
卿柠足足昏睡了两天,等渐渐醒来,已是黄昏时分,毡帐里燃着温暖的炉火,她看见太塔和乌涂亚。
“达达,你醒了?太塔,达达醒了。”乌涂亚惊喜的喊着。
“太塔,”卿柠轻唤着,“我是不是很没用?小时候,我连一只小狗都保护不了,现在,我救不了毋古,救不了那个无助的汉人,每一次,我都拼尽全力,可每一次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我却毫无办法,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太塔轻轻坐在卿柠身边,用粗糙温热的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
“我想家,太塔,我想回家。”卿柠泪眼汪汪的望着老人。
“孩子,所有这一切,正是指引你去往家乡的路,你要一直往前走,不可放弃。”老人慢慢说道。
卿柠点点头,慢慢坐起来,接过太塔递过来的羊奶,张开干裂的唇,一点点喝下去。
“我去告诉巴鲁阿大!”乌涂亚擦了一下眼睛,跑出毡帐。
后来卿柠才知道,这两天因为自己病中一直胡话不断,几乎吓坏所有人,除了太塔、乌涂亚寸步不离的轮番照顾外,就连巴鲁也每天过来查看,要不是太塔阻拦,他甚至要去龙城求助昆巴拉巫师。
在这个世界,他们成了卿柠至亲的人。
终于,出征的消息还是传来,三天后出发。除妇孺老者外,每部仅留一名成年男子。
巴鲁和麻察第一次爆发了激烈争执。
“我早已成年,要随你们一起出战,而不应像胆小的沙鼠般缩进洞里!”
“这是部族议事决定的,你必须留下。”
“要留也是受过伤或是年长体弱的族人留下,而非我麻察!”
“我是什长,部族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二人不欢而散。
麻察回去生着闷气,乌涂亚也不知该怎么劝解,急得团团转,跑过来求助。
“太塔,达达,你们劝劝麻察吧,他今日谁也不理,一个人在生气。”
“我去看看。”
卿柠正要跟乌涂亚一起过去,被太塔叫住,
“乌涂亚,去把你巴鲁阿大和麻察都叫来。”
等他二人先后过来,麻察依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是见到太塔和卿柠,还是收敛了些情绪。
太塔望向巴鲁,“麻察如今既已成婚,有些事也该让他知晓。”
巴鲁点点头。
太塔将麻察领到毡帐一侧的祭台前,从衣领里摸出一根黑色皮绳,皮绳上系着半指长的圆柱筒珠,珠体乌黑,白丝沁绕,正中菱形内嵌有黑眼,眼尾生出白色鹿角纹,与珠体白丝浑然相连,整枚筒珠竟有种诡异的绝美。
卿柠看向筒珠,竟心头一震,这枚珠子怎会如此熟悉。
太塔将筒珠捧至祭台,又伸手进香炉拨弄几下,一股青烟从炉中缭绕升腾,太塔示意麻察跪下。
“麻察,你听好,不论我现在说什么,都不可起身。”太塔道。
“是。”
“你可记得我们的部族?”
“记得。我们是孤尸族。”
“可知我们从何处来?”
“纳伦河。”
“可知十六年前的那场灭族之战?”
“我们的王被砍下头颅,孤尸族并入胡族。”
“那你可知,你是谁?你的阿大又是谁?”
“我是麻察,阿大是......”麻察疑惑的看了太塔一眼,又转向一旁的巴鲁。
“不,你的阿大不是巴鲁,你的阿大是孤尸王,你是孤尸王留下的唯一子嗣。”
麻察的后背震了一下。
巴鲁接口道,“十六年前,孤尸族与胡族交战,为首的便是当今的左大都尉须卜延,他当时还只是个郫小王,两军大战三昼夜,最终我族惨败,你父王被郫小王砍下头颅,从此孤尸无王,全族被俘,归入胡族,而郫小王也凭此一战获得封赏,一路做到左大都尉,成为龙城城主。”
“那为何我们不复仇!还与灭族杀王的仇人共处十六年!!”
麻察扭过身来望向巴鲁质问道,眼中迸出仇恨的火光。
“那时各族混战,作为最弱小的孤尸族,即使不被胡族吞并,也会败在其它部族的刀箭下。”太塔答道,“复仇,只会让剩余族人彻底被杀,不论老幼,我孤尸族从此就真将永远消失在大漠了。”
“那我阿囊呢?我的其余家人呢?”
太塔摇摇头,“只有你活下来。那时你还未足岁,被巴鲁和族人藏起来,才逃过一难,后来巴鲁收养了你,取名麻察。”
麻察“噌”的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站住!”太塔厉声喝道。
麻察双拳紧握,立在原地。
“如你只是寻常孤尸人,想报杀父之仇,我不拦你,但你是孤尸王子,是未来的孤尸王,你心里不能只有你自己,还应装着整个孤尸族。十六年,我和巴鲁守着这个秘密,就是为了守护孤尸族。你今日去杀须卜延,部族也会被胡族兵马踏平,所有孤尸人都将死在他们的刀箭下。”
麻察迟疑着慢慢转过身来,眼里噙着泪,满脸悲愤。
“我们只有经历所有苦难,才能抵达天神所在。”
太塔对着祭台跪下去,合上双眼,念念有词。
许久,毡帐里寂静无声。
太塔站起身来,拿起祭台上的筒珠,重新戴上,放进衣服最里层。
“巴鲁,你去准备,明日神祭,我们带麻察认祖。”
“是。”
“坤兰诺,你也同去。”
卿柠看向太塔。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要留下你吗?”
“好,我去。”卿柠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