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柠站起来，跟着刘贵绕到书架背后，跨过一扇侧门，又经过一道长廊，刘贵在长廊尽头停住，随即推开一扇门，进入室内。
卿柠在门外停住，环顾四周。
“怎么，怕了？”刘贵说道。
卿柠不答，跟着走了进去。
房间并不大，无窗，室内显得有些昏暗，也没有炉火，只孤零零立着面山水屏风，绕过屏风，却是张窄小的单人床榻，上面整齐铺着床锦被，摆一只方枕，一旁的案几上，青铜油灯的光弱弱的跳动，使整个房间显得更加阴冷狭促。
卿柠正奇怪刘贵为何带自己到这里来，却见他已经移开室内一隅的旧木架，露出墙上隐秘的暗门，他一使劲，门被推开，顿时，现出黑洞洞的入口。
刘贵端起案上的油灯，率先钻了进去，卿柠几乎没怎么犹豫，也跟着猫腰进去。
等两人进入暗门，刘贵探身拉起木架背面一个铁手环，将木架恢复原位，关上暗门，这才伸向墙壁，点亮壁龛里的另一盏油灯。
莹莹闪烁的灯光下，卿柠看见两人站立在一个小方台上，前方不远是段窄小的台阶，向下直伸进黑暗里。
刘贵举着油灯在前方领路，两人一前一后沿台阶往下走，直至来到一间不大的暗室，刘贵又将壁龛里的几盏油灯全都点亮，暗室立即变得亮堂起来。
卿柠这才看清室内模样，离台阶不远摆了张高脚方桌和两把靠背椅，背后靠墙放着毫无修饰的简易木床，上面胡乱堆着锦被、裘毯，一个软枕被扔在床边。这里的家具虽然样式简单，却与刘府内看到的都不同，全都是现代款式。暗室一角，十来口朱漆大木箱一字排开靠墙摆放，一旁有扇不起眼的小门，门上刷着和墙壁一样的土黄色，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刘贵将油灯放到桌上，拉开椅子坐下，又指了指另一把椅子。
“坐。”
卿柠被桌上一个手掌般大小的方盒吸引住了，竟然是个玩具包装盒，虽然表面陈旧，盒子边角都磨起毛了，但看得出来还未拆封过。一旁是个包金嵌玉的精美木匣，比玩具盒略大些，匣盖敞开着。
“怎么，你也喜欢变形金刚？”
刘贵顺着卿柠的目光看过去，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卿柠没有回答，在刘贵对面坐了下来。
刘贵也不介意，“介绍一下，我叫刘永贵，是八年前来的。不过一到这儿我就把名字改成刘贵，你还是直接叫我刘贵吧，反正名字嘛，叫什么都一样，就是个代号而已。”
“你是怎么来的？”
卿柠忍不住问道，虽然她已经猜到面前这个人可能和自己一样，但还是很好奇。
“你还真是心急啊。说来话长。”
刘贵笑着拿起桌上的酒壶，分别往两只酒杯里斟满酒，端了一杯放在卿柠面前，“这里没有茶，只有酒。”
“谢谢，我不喝酒。”
他也不在意，端起自己的杯子，一仰脖，兀自喝干。
“我想想，该怎么说呢？”刘贵端着空杯陷入短暂的沉思，似乎在整理头绪，
“八年前，嗯，应该是八年前的十月份，我还是个苦逼的养生酒推销员，每天背着一大包酒样，‘仙源’，听过没？”
卿柠摇摇头。
“嗯，五十多年的老牌子了。”刘贵拿起酒壶将空杯斟满，
“我们公司的养生酒可是秘传配方，里面十好几种名贵药材，比市面那些虚头巴脑的保健酒档次高多了，真正能滋阴补阳，强身健体，喝了还不上头，就是广告打得少，全靠口碑和老客户，所以你没听过也很正常。
唉，那时候是真苦啊，每天起早贪黑，一家一家酒店餐馆跑，只要到了饭点儿，我就要去轮番跟老板跟客户说好话赔笑脸，人家吆五喝六吃得满嘴流油，我他妈跟个孙子似的，一边饿着肚子低声下气讨好每一个人，还经常被人甩脸子，谁管你的酒好不好，你找上门，就是条哈巴狗，没谁拿正眼瞧你一眼，那真的是命贱啊。”
刘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是老师吧？泾城实验中学的老师？”
卿柠未答话。
刘贵点点头，“好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最尊敬的人就是你们老师，可小时候我没听老师话，书读不进去，也活该混得惨，被人瞧不起，你是不会理解我们这种人的感受。所以我让我儿子拼命读书，就是不想让他将来长大变成他老子这种熊样......我也在泾城，巧吧？”
卿柠一听，暗暗吃了一惊，“可听你口音......”
“我不是本地人，不过到泾城也有十来年了，也算半个泾城人。”
“那你是怎么到龙城来的呢？”
“哦，对，”刘贵又喝了一杯，
“那天，十月十七号，儿子十岁生，我记得清清楚楚。早上临出门，他问我：老爸，妈妈说你给我买生日礼物了？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骂他，个小兔崽子，成天就惦记着玩，不好好上学！儿子把嘴撅得老高，不敢吭气。其实我知道他这次又考了个全班第一，我那是故意逗他呢，看他不高兴了，就赶紧轰他，快上学去，学得好了，晚上老爸给你个惊喜。儿子听了，高兴得对我说了句谢谢老爸，就一蹦三跳的出门了......唉，我脾气暴，有时候急了就会揍他，所以儿子跟我没跟他妈亲，他怕我，很少跟我说笑。我经常想起那天我跟儿子的对话，想起他笑得嘴都合不拢的傻样，嘿嘿，他还是第一次跟我说谢谢......”
刘贵憨憨的笑着，一脸满足，似乎陷入那天的回忆里。
“后来呢？”
刘贵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可我还是让他白高兴一场，其实那个月销售任务没完成，基本工资都差点没拿到手，钱全交给我老婆了，房租水电气还有儿子的补课费，你说哪一样不要钱？穷人就是苦命。头天晚上，我老婆还跟我说，‘永贵啊，我跟你十几年，也没享过什么福，以后也不指望享什么福，可浩浩是我们的命根子，十岁是大生，别人家的孩子摆生日宴一摆就是十几二十桌，我们家不说给儿子办生日宴，至少给他买个像样的生日礼物吧？浩浩念那套变形金刚可念了好久。’
你知道那套玩具多少钱吧？四百八十块！四百八啊，就是个塑料块拼起来的机器人，怎么那么老贵呢？女人和小孩的钱真他妈好挣。那个时候，我兜里别说四百八，四十八都没有，你说我有多窝囊！......我一直记得那天晚上我老婆跟我说这些话的表情，忘不掉......”
刘贵眼圈泛红，自斟自饮。
“你还是少喝点，这样空腹喝酒，只怕还没说完就醉了。”
刘贵一挥手，“放心，喝不醉！这酒喝着跟糖水一样。忘了我是干啥的？卖酒的能把自己喝醉，那还怎么推销酒啊，笑话！”说完又想了想，苦笑道，
“不过那天晚上我确实是喝醉了，那天连跑十来家，一个客户都没拉到，最后那家饭店老板还把我给轰出来了，说我是个卖假酒的骗子，我就拿出名片，指着上面的字对他说，看清楚，啊？我是仙源养生酒业有限公司的销售经理刘永贵！我们的酒销量好得很，马上准备出口东南亚，将来还要走向世界，是真经八百的民族企业，不是他妈什么骗子！那个老板就将我军，说，你说你这不是假酒，有本事当着我们的面把它喝啰，我就信你。我一听，行！直接开了一瓶，一口气就灌下去，整整一瓶，我一口干！等我干完了，拿着空瓶子对老板说，怎么样？这回信我了吧？那龟孙子反悔了，说是不是假酒我不知道，但是一瓶酒下去都不带醉的，这就有问题，我也不敢随便给顾客喝。我当时听了那个气啊，恨不得把他连着他那个店全砸个稀巴烂，我捏紧拳头站那儿，一股气直冲脑门，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主要想到儿子，没胆儿下手。
不过我记住他那张猪头脸了，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就想，以后我还要来，我要拿一摞钱砸他脸上，让他叫我爷！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其实那天要真砸了店，我就蹲局子去了，顶多关几天，也不至于后来回家路上踩翻窨井盖，掉到这个鬼地方来。唉，人的命啊......”
卿柠竟听得有些唏嘘，暗自叹了口气，才道，“第一次见面就跟我讲这些，你就这么信任我？”
“你是老师，我信你！”说完，刘贵低头想了想，又叹道，“嗯，八年，整整八年没跟人这么说过话了。”
“你不是有夫人吗？我看她对你感情挺深的，还有李管家，他也对你忠心耿耿，难道这么多年你就没和他们聊过这些事？”
“他们？”刘贵瞪着发红的眼睛，
“和他们那只能逢场作戏，我们这样的人，要是把真相告诉他们，只怕立马把我们当成不祥的怪物，绑在祭祀台柱子上烧死，还拿你的头去祭神。
这些个匈奴人，神神鬼鬼的，思想愚蠢得可怕，不光愚蠢，还极其残忍！你见过匈奴人杀头没？一刀劈下去，脑袋就直接落地，那是眼都不眨一下。这是哪儿？这是原始社会！没有警察，没有法律，什么都他妈没有！没谁跟你讲道理，那些贵族说的就是法，就是规矩，想杀就杀，想抢就抢，谁也保不了了你，只能靠自己......八年我都没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除了在这儿，在这张床上，我还能勉强睡会儿，除了这儿，哪儿都不行。”
又一杯酒下肚，刘贵将酒杯顿在桌上，指着自己已经涨得通红的脸，“你看我有多大？”
卿柠没接话，刘贵继续说，
“是不是看着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我才四十三！四十三岁啊，来的时候还满头黑发，现在已经熬成这副熊样子，我真怕哪天，我就死在这儿了……”
说完，刘贵无力的耸拉下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