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卿柠的毡帐显得格外清净,除了婢女偶尔进出,再无他人,就连平宁阏氏也没像往常一样过来找她,看来左大都尉心里还是有她的,卿柠暗自替她高兴。
只是想着那日李管家带的话,他怎会知道自己被软禁?而且笃定家主一定会施以援手?刘贵只是个商人,除了有钱,在龙城无权也无势,仅凭私交,左大都尉能买他的账吗?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刘贵要回来了。
只要见到这个人,一直以来埋在心中的疑团就会全部解开,不管结果如何,卿柠都急切盼望着这次刘府之约,这也让她心神不定。
近晚时分,婢女端上饭食,虽然依然丰盛,卿柠却胃口全无,只勉强吃了些,刚撤下餐盘,大阏氏便带着几个婢女进来。
“这几日五阏氏过得可好?”
大阏氏身姿摇曳,佩环窸响,面色显得光彩照人。
“大阏氏说笑了,我只是坤兰诺。”卿柠也笑应道。
“看来我让四阏氏日日前来诚心相劝,也打动不了你。”
“是我无福消受,怪不得旁人。”
“我还是小看了你。”
大阏氏一扭身,坐到正中的软塌上,向面前的几案不经意瞟了一眼,笑盈盈的说,“没想到……”
话未说完,一个端着托盘的婢女脚下突然一绊,一只金碗从盘中滑落,掉到地上,连同碗里的羊奶也泼撒一地。
大阏氏斜眼瞪她:
“下贱奴婢!”
吓得婢女扑通跪在地上。
“来人!”
立即进来两名侍卫。
“拖出去,砍了她的手。”
那婢女一听,身子立刻瘫软,伏倒在地瑟瑟抖个不停。
卿柠被眼前一幕震惊了,见侍卫架起面如死灰的婢女,忙喊道,
“慢着!”
转头看向大阏氏,“大阏氏,她只是不小心撒了一碗奶,为何要受如此重的刑罚?”
大阏氏冷哼一声,“做错事就该受罚,这历来是我们胡族的规矩,一个贱奴,连碗都端不稳,要手何用?怎么,五阏氏心疼了?”
卿柠一时语塞,她稳了稳心神,答道,
“她是您的人,我有何心疼。我只是觉得,大阏氏身份尊贵,如能宽待子民,便更能获得龙城百姓的敬仰和爱戴。”
大阏氏不屑的轻哼道,“只是个低贱奴婢,如何称得上子民?”
“即便不是您的子民,但她也是人。”
大阏氏大笑,“人?你可知这大漠最不值钱的便是人!一个奴连一匹马的价钱都抵不上,马只需喂草,就能日行百里,带着主人放牧狩猎杀敌无所不能,而这些奴婢奸猾无比,即便我每日供给他们毡帐衣食,也换不来马一样的忠诚,对待他们,不立规矩便无法管束,你稍心慈些,他们就欺主犯上。胡族女人同男人一样,随时都会面临敌人,也许一觉醒来,刀就架上了脖子,你不心狠,敌人就会心狠!”
“可她只是你手下的婢女,并非敌人。”
“都一样。”
大阏氏漫不经心的回了句,便朝侍卫略一示意。
卿柠眼睁睁看着可怜的婢女被两名侍卫像拖一块破毡布般拖了出去,她攥紧手心,指甲陷进肉里。
大阏氏看着面色苍白的卿柠,嘴角不由现出一抹得意之色,她站起身来,语气幽幽道,“每日跟在你身边的人,若暗藏异心,会比敌人更可怕。”言毕,便仰头向外走去。
到门口,大阏氏突然停住,转身对卿柠莞尔一笑,
“看来五阏氏真不简单,竟连刘贵都来为你求情。”
卿柠久久立于帐中,她知道,大阏氏今天这是杀鸡骇猴,完全是做给她看的一场戏。
她是在警告自己。
卿柠走到几案前,收起笔墨,慢慢将摊开的书简捆扎好。
“坤兰诺姑娘,左大都尉有请。”门外一名短袍侍卫拱手道。
卿柠抬起头,认出是护送自己到龙城的那个人,平时常随左大都尉左右。
她随侍卫来到穹庐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账内正中坐着左大都尉和大阏氏,下首坐着一个身穿胡服的陌生男子,宽额粗眉,面容随和,头发有些花白,一双眼却炯炯有神,与平时左大都尉身边的部将不同的是,那男子身上除了一根皮质腰带,并未佩戴任何刀剑,卿柠顿时猜出了他是谁。
“左大都尉。大阏氏。”
“坤兰诺,此人你可认识?”左大都尉语气生硬的问道。
卿柠转头看向那名男子,正要答话,男子先笑着开口道,“左大都尉,我与坤兰诺的舅父虽是旧交,却也多年未见,加上她那时年纪太小,只怕早不记得我这个刘大大了。”
卿柠有些无语,刚见面就被占便宜,凭白认了个大大,无奈只得跟着配合,
“坤兰诺确实不太记得。”
“看来刘贵你倒是好记性。”大阏氏笑道。
刘贵略欠身,“也是这孩子长得乖巧,当年看着甚是喜爱,所以才印象深刻,一直记得。”又转向卿柠,
“你舅父可好?记得我还是去西域时与他结识,受他许多恩惠,这一别也有十几年了。”
“多谢挂念,舅父一切安好。”卿柠恭敬的答道,心里却咬着牙,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个莫须有的舅父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两人又没提前对好说辞,再聊下去非穿帮不可。
“那在下就带坤兰诺先行告辞,多谢左大都尉这几日的悉心关照。这次我带回些南越来的稀罕物件,改日请左大都尉、大阏氏到府上帮着甄别一二。”
左大都尉微点了头,“嗯,既如此,坤兰诺,你就随刘贵去吧,也与你大大好好叙叙旧。”
“是。”卿柠假意恭敬应承,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道,“不过坤兰诺还有一事相求。”
“讲。”
“我能不能把那些书简笔墨带走?”
左大都尉一愣,脸上竟微微有些许笑意,随即又隐去,只说道,“我会叫人送去刘府。”
“多谢左大都尉,不过烦请帮我送到太塔住处。”
左大都尉微微颔首,一旁的大阏氏一直面带微笑看着卿柠,却也没再说话。
卿柠暗想着,这左大都尉和大阏氏都是人精,刘贵编出这么蹩脚的理由他们竟然也信?而且还真就答应放自己走,大阏氏自始至终一副贤淑温良的端庄模样,从头到尾也没提出任何异议,和方才在毡帐时的凶狠果决判若两人,让人更加捉摸不透。
随刘贵出了大帐,这一次身后再无人跟随,他们一路朝刘府方向走去,半途,李管家带着一个下人迎上来。
“恩主回来了。”
“嗯。”
众人再无多话,直到临近刘府,远远看见刘夫人和两个婢女立于门前,似乎等候多时,见到刘贵,刘夫人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待一行人进了府内,大门在身后轻轻阖上,卿柠这才长出一口气。
“李管家,你先带坤兰诺姑娘到大堂歇息,我换了衣服过来。”刘贵对李管家吩咐道。
“是。”李管家在前面领路,“姑娘这边请。”
卿柠冲刘贵和刘夫人点点头,便随李管家绕过几重回廊,径直来到一间宽敞的房间,房间正中铺着暗色蒲席,席上摆着一黑木几案和几个锦缎坐垫,中央一盆炭火烧得正旺,让空荡的房间倒是没有丝毫寒意,背后一人高的书架上,每层都整齐摆满竹简书卷。
“姑娘请坐。”
“谢谢李管家。”卿柠左右环顾,忍不住问道,
“李管家,为何刘府内这些房间,不论大小,陈设都很相似?”
李管家答道,“姑娘是想说,家主府邸陈设简陋,不似富足殷实之家吧?”
卿柠一笑。
“家主一直如此,好静从简,素不喜奢华富贵。”
“那为何......”
“为何还要常年往返匈汉两国,冒死经商是吗?”
已经换了一身汉服的刘贵跨进门来,接口道。
“恩主来了。”
李管家恭敬的退到一旁,两个婢女端上茶水,一一递到矮几上,李管家便与众人一齐退下,并将门轻轻关上。
刘贵坐到卿柠的对面,“卿柠?嗯,名字好听。请喝茶。”
听到这个名字,卿柠不由得一愣,自从来到大漠,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的真名。
“看来你把我的包翻了个底朝天是吧?”卿柠不客气的回道。
刘贵笑了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这可是我千里迢迢从汉国带回来的,不尝一口?”
卿柠没有去碰茶碗,直接问道,
“你让李管家约我来,有什么事吗?”
“嗯,好!”刘贵点点头,满意的笑了,眼角的皱纹聚在一起,“看来你也是个直性子,我喜欢。”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前,“咔”的一声落下门栓,又走到书架旁,
“走吧,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