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什么都没用,干脆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后面走一步看一步。
她拿起盘子里的羊肉大口吃起来,又喝了一大碗马奶酒。
门外天色渐暗,卿柠无力的躺在毡垫上,在炉火的映衬下呆呆望着穹顶,不禁担心起他们三个来。
不知他们此时走到哪里了,天黑可千万别迷路,大漠的夜晚对自己来说就是噩梦,应该不会遇到狼吧?巴鲁和太塔一定在等他们回家,看到少了个人,他们会不会担心自己呢?
想着想着,不觉就睡了过去。
卿柠是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吵醒的,等她睡眼惺忪的翻身坐起来,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件熊皮毛氅。
她轻轻踱步到门口,两名侍卫依然一左一右站在门外,却并没有阻拦,反而退到一旁,躬身道,
“左大都尉吩咐,等姑娘醒后,就出发回龙城。”
卿柠狐疑的看了他们一眼,就算带回去处置也不用如此客气啊,感觉像赴鸿门宴似的。
“昨日跟我一起的三人真的放走了吗?”
“是。左大都尉派了两个骑兵护送他们。”
这倒让卿柠大大诧异起来,“你们的左大都尉呢?”
“左大都尉在练兵场。”
卿柠转身回了营帐。
回龙城的路异常顺利,卿柠坐在圆形顶棚的马车里,透过小窗,看见骑兵队伍浩浩荡荡,却不见左大都尉和他身边那几个副将的身影。
卿柠忍不住掀开门帘爬出来,坐到车夫旁的空位上,车夫一扭头,吓得差点掉下去。
“别怕,我出来透透气。”
车夫只得朝一旁挪动一下身子,继续驾车。
卿柠看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弓卢水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前方除了保持队形疾步前进的骑兵和猎猎作响的狼头幡旗,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一轮晕白的太阳挂在天边,将大漠衬得更加荒凉,她情不自禁念出了声: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卿柠叹口气,真正体味到诗人王维的心境,以前给学生讲解这首诗时,都只站在局外理性描述和解析,此时此刻,才有如此深切的孤寂感。
“姑娘还请车内歇息。”
一直随车跟着的一名骑兵突然开口,卿柠认出他是给自己拿衣服的侍卫,看来自己依旧是被羁押的嫌犯,幸好没动逃跑的心思。
终于,马车随骑兵队进入龙城,一直到那座华丽穹庐不远的空地前停下,等卿柠出来,两名侍卫已在车旁等候,将她带至穹庐前,她知道该来的躲不过,咬咬牙,迈了进去。
里面却空无一人,卿柠环顾四周,朱红色的毡墙上描画着金色的弯月星辰,精致的花草鸟兽纹环绕其间,一直绵延至高高的穹顶,托起一轮红日,将整座穹庐衬得肃穆庄严。
地上铺着厚实的毡毯,踩在上面悄无声息,左右各摆一顶三足青铜暖炉,正中一个宽大的坐榻上铺着兽皮,面前放置两张长条雕花木几,几案上摆着晶莹剔透的玉壶玉杯,还有几个圆形漆盘,里面盛着红枣杏干之类的果脯。
坐塌两旁散放着些矮凳,一炉熏香在矮几上袅袅燃起,飘散出似有若无的草木馨香。
身后响起悉簌的衣裙响,卿柠转过身,一行衣着华丽的女子在婢女的簇拥下走进来。
领头的是个身穿芙蓉红胡服,面容丰腴的中年妇人,满头金饰,富贵异常,她经过卿柠时停了下来,并不说话,只上下打量她一番。
待妇人坐定,其余几名女子才各自安坐一旁。
卿柠看到女子中有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平宁阏氏,心里就大概猜到几分,这应该就是左大都尉的几个妻子,坐在正中那个架子十足的女人肯定是他的正妻大阏氏了。
但平宁阏氏一直目不斜视,似乎没有认出自己来,卿柠暗地里吁了口气,想必她早忘记那次偶遇,何况自己此时还一身胡人士兵的衣装,更难辨认。
正想着,忽听大阏氏开口问道,
“你就是那个在弓卢水边施法的女人?”
卿柠一时没听懂。
“施法让一个孩子死而复生。”
卿柠这才明白大阏氏所谓的“施法”指的什么,不禁哑然失笑:
“那不是施法,是施救。”
“那孩子分明已死,若不是你当众施下口口相连的妖法,死人怎能又活过来?”
卿柠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不可能说自己在做心肺复苏吧,说了估计她们更要确定自己在施什么法术了。
“当时那个落水的孩子并没有死,只是暂时昏迷了,用这种方法能让他恢复心跳和呼吸,如果你们想学,我可以教你们。”
“你这妖女,还敢用巫邪之术迷惑人心!”
大阏氏气得脸通红,指着她喝道。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响动,随即走进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左大都尉。他的妻子们站起来,大阏氏瞪视卿柠一眼,恢复庄重的仪态,款款走下来迎接。
左大都尉已经换了身檀紫锦缎的便服长袍,他大步走上正塌坐下来。
重新坐定后,大阏氏偏头看向左大都尉,轻声细语道,
“这女人举止怪异,身份可疑,还需交给昆巴拉巫师仔细审问。”
“嗯。”左大都尉沉吟一声,并不看向卿柠,只转头对大阏氏说道,
“我已派人查清楚,今日让大阏氏来,是想……”
“禀报左大都尉,昆巴拉巫师求见!”
侍卫上前禀报,还未等左大都尉点头应允,一个身着彩色异服头戴流苏三角皮帽的七旬老人就跟着走进来。
“左大都尉。”巫师立在中央,稍一颌首,便朝一旁的卿柠看过来:
“我听闻此次左大都尉带回一个妖邪之女?”
左大都尉淡淡看了大阏氏一眼,对昆巴拉巫师道:
“只是个平常胡族女人。”
巫师向卿柠慢慢走过来,苍白的脸上眼窝深陷,一道冷芒从眼中闪过,竟似要穿透心底一般,看得卿柠脊背发凉。
巫师转向左大都尉,
“她并非寻常胡女,为了龙城安宁,请左大都尉允许我将她带走。”
左大都尉面色阴沉下来,还未等作答,一旁的大阏氏接口道,
“那就有劳巫师。”
卿柠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开始打鼓,形势看来有些不太妙。虽然不知道这个巫师要做什么,但看他刚才那要吃人的眼神,大概率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会妖术的异类,如果落在他手上,怕是凶多吉少。只是不明白这才刚到龙城,昨天的事怎么这么快就已经传到大阏氏和巫师的耳朵里,而且对自己怀有如此深的敌意。
卿柠不自觉摸了摸胸前挂着的那枚狼牙,正在脑子里飞速盘算,一名侍卫走进来:
“禀报左大都尉,三什长巴鲁求见!”
一听到巴鲁的名字,卿柠精神为之一振,突然有种绝处逢生的惊喜,救星来了。
“让他进来。”左大都尉立即道。
巴鲁走进来,单膝跪地,抱拳道:
“三什长巴鲁见过左大都尉、大阏氏。”
左大都尉点点头:
“嗯,来见本王何事?”
“左大都尉,此次巴鲁贸然求见,是想带回坤兰诺。”
“你可知她触犯我族法规?”左大都尉冷声问道。
巴鲁点头道:
“无视族规,越界取水,理应受罚。但她是我什部族人,作为什长,巴鲁失责,理应替她受罚。”
“你可知她施妖法使人死而复活之事?”大阏氏质问道。
“回大阏氏,坤兰诺是在救人,并非施妖法,她救下的是我的幼子敖斯木。坤兰诺是我族乌尼日之女,自幼在西域,直至不久才返回太塔身边。西域部族众多,习俗各不相同,行为举止自是受其影响,才让左大都尉、大阏氏错意,但坤兰诺吃着一样的牛羊肉,喝着一样的马奶,是我们的族人,她绝不会做有违胡族、有违龙城之事,巴鲁愿以族人性命起誓!”
“左大都尉。”
昆巴拉巫师喊了一声,正欲继续开口,被左大都尉抬手止住:
“胡族数年征战,有大小无数部落联盟归顺,方使胡族不断壮大,各部习俗、语言也不尽相同,皆因大单于有着草原般宽广的胸怀,才赢得所有部族的忠诚。坤兰诺触犯族规,理应受罚,但念及初犯,又有救人之功,本王饶她这一回。你虽有失职,但有护族之心,这次本王就一并免罚。不过,下回倘若再犯,定当严惩!”
巴鲁立即朗声应道,
“谢左大都尉!卑职谨记,定会约束好族人。”
左大都尉微微颔首,又对巫师和颜道,
“昆巴拉巫师,你如此尽心护龙城及胡族安危,是我龙城之幸,将来左贤王处,本王定会上言颂德。此次只是一场虚惊,巫师不必在意。”
昆巴拉巫师扫了卿柠一眼,终于应了声,“是。”
左大都尉环顾左右,
“以后谁也不得再提及此事,惑乱人心!”语毕,又朝身旁的大阏氏重重看了一眼。
“是。”
大阏氏垂首敛目,随众人一起应道。
“下去吧。”左大都尉不耐的挥挥手。
卿柠如同做梦一般,随巴鲁走出兵营,长出一口气,忍不住道,
“巴鲁,好神奇,我一摸狼牙你就来了,简直像阿拉丁神灯一样。”
她没想到巴鲁来得这么及时,更没想到一向讷言的巴鲁什长在左大都尉和众人面前竟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刚想问乌尼日是谁,就听巴鲁低声催促道,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快出城。”
他们快步走到水池附近,早已等候多时的麻察和巴鲁的两个副手牵马过来,五人各自跨上马,一路无言。
经过这一番生死边缘的游荡,尤其看到巫师那阴隼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自己,卿柠才真正体会到,在大漠,除了狼会要人命,这些权高位重的贵族一样能掌控生死,唯有平民命如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