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柠原本想着该怎么向太塔解释，但老人只是默默取下挂在木柱上的药草包，又打来热水，为她清洗伤口后重新敷了药，什么也没问就出去了。
这一夜，乌涂亚执意要和卿柠一起睡。
两人躺在毡垫上，乌涂亚挨着卿柠，又怕碰到她的伤，只敢轻轻捏着她衣袖的一角，很快就睡着了。
卿柠想起妞妞，晚上睡觉也是这样黏人，一只小手要摸着自己的耳朵才肯睡。她忍不住在黑暗里轻轻抚摸着乌涂亚熟睡的脸庞，不知为何，对这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女孩竟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也许是乌涂亚可怜的身世，还有她那颗无比纯洁的心打动了自己。
乌涂亚是个孤儿，她的阿囊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乌涂亚说当时阿囊要生孩子，阿瓦、阿大都跟着部族打仗去了，阿囊挺着大肚子，躺在毡垫上拼命叫喊，从身下不断流淌出来的鲜血将毡垫浸透了，阿囊喊了一夜，太塔也围着她祈祷了一夜。
第二天，阿囊的叫喊声终于停了，乌涂亚看到阿囊的眼睛一直望着毡帐顶，再也没有闭上。
乌涂亚说，阿囊流了好多好多血，她害怕极了，远远躲在一旁，看着太塔披头散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留住她的阿囊。
说这些事的时候，俩人正一起往围栏里赶着羊群，乌涂亚挥动着皮鞭，絮絮叨叨说着幼年的记忆。
“太塔说阿囊和她肚子里的阿度被山神招去了，这是山神的意愿，我们不能违背。太塔还说，能被尊贵的山神看上，是他们的福气。”
乌涂亚咬紧嘴唇，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可是达达，阿囊舍得我和阿大吗？她只带走阿度，不要我和阿大，还有太塔和阿瓦，她不要我们的家。”
卿柠一时无言，乌涂亚的阿囊肯定是难产死的，在他们这样的原始部落，连基本的医疗条件都不具备，小病小伤还能靠些简单草药和自身免疫好起来，遇到重大疾病，能不能痊愈甚至活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你阿大呢？”
“阿大......”
乌涂亚的眼圈一下红了，“我十岁时，他和阿瓦跟着那个奇怪的男人走了。那个人来太塔就叫我出去，等他走了，太塔、阿瓦、阿大都不说话，也不笑。他是坏人，我讨厌他。我的阿瓦和阿大跟他走了，再也没回来。”
“是不是那天来找太塔的男人？”
“嗯。”乌涂亚点点头。
“你没问太塔他们去哪里了？”
“问了，太塔说打仗去了，可是巴鲁什长还有部族人都没去，怎么只有他们去打仗？......后来，太塔说阿瓦、阿大死了，为了保护部族死的，说他们是最勇敢的人。”
卿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不幸的女孩。
太塔对乌涂亚刻意隐瞒真相，应该是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孙女卷入其中，可真相究竟是什么，与自己又有什么关联，卿柠觉得谜团纷杂缠绕，根本理不出一点头绪。
“达达，”
乌涂亚突然抬起头，眼神坚定的说，“将来我也要打仗，我要为阿瓦和阿大报仇！”
卿柠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
“乌涂亚，你应该好好活着。假如你的阿瓦、阿大还有阿囊都在，他们一定不希望你去打仗，他们更想看到你和太塔好好活着。”
乌涂亚垂下头去，半天沉默不语。
“再说，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
乌涂亚轻轻摇摇头。
“那你找谁报仇？”
乌涂亚一下扑到卿柠怀里，伤心的哭了起来。
卿柠搂着伤心的乌涂亚，看到围栏上的残雪被黯淡的天光映衬得清冷而悲凉，喃喃说道，
“你的亲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不能爱你，所以你要好好爱你自己。”
“他们去了哪里？”乌涂亚眼泪汪汪的问道。
“我想，应该是天上吧。”卿柠抬起头来，望着空茫一片的天空轻轻说道。
“他们一直都在看着你，你过得幸福，他们才会安心。你这么年轻，人生还很长，将来还会遇到喜欢的人，结婚、生孩子，有个属于自己的家。等你当了阿囊，就不会想去打仗和报仇了，那时候，你只想守护你的家和孩子。”
乌涂亚使劲摇头，哽咽着说，
“我不结婚，我不生孩子。阿囊就是生孩子死的，如果我死了，就只有太塔一个人了。”
“阿囊的事是个意外，你心地这么纯洁善良，一定会平安幸福的，而且，你的亲人还在天上保佑着你呢。”
“太塔也这样说。”乌涂亚点点头，擦了擦眼泪，突然又问，
“达达，你有喜欢的人吗？”
卿柠愣了愣，犹豫着吐出几个字，“算、有吧。”
“他是不是也有很多妻子？他会像爱那些妻子一样爱你吗？”
“为什么会有很多妻子？”卿柠狐疑的问道。
“胡族男人都能娶很多妻子。龙城的贵族有很多妻子，阿尔奇百长家也有三个妻子。”
卿柠恍然，笑着解释道，“在我们那里，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
“真的吗？”乌涂亚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睛。
“嗯，在我们那里，一个男人只允许娶一个妻子，一个女人也只有一个丈夫。所以，妻子不用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你可以得到丈夫全部的爱，而且不论男女，都可以自由选择和喜欢的人结婚。”
“我们胡族女人不能自己选丈夫，”乌涂亚眼神黯淡，“十五岁就要嫁人，家里穷的，为了几头牛、几匹马，就把女儿嫁给有好几个妻子的男人，丈夫死了，她们又要嫁给丈夫的兄弟。”
“为什么？”卿柠有些愕然。
“这是胡族的规矩。丈夫死了，他的妻子、孩子，还有牛羊毡帐，所有财产都归兄弟所有。”
“可女人又不是财产，怎么还能一起转让？”卿柠对这种奇葩的规矩感到无语。
“胡族世代都是这样。”
“乌涂亚，你记住，你是一个人，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你不是任何人的财产。”
“你们那里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卿柠气笑了，“在我们那里，女人不光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做丈夫，将来如果觉得不幸福，还可以和他离婚。”卿柠说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
“离婚？”乌涂亚半懂不懂。
“嗯。”卿柠轻轻点点头，“在我们那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结婚、离婚、包括生孩子，都是自由的。”
“达达，你们那里真好，那里的女人一定过得很快乐。”乌涂亚眼中充满了羡慕的神情。
“也不是......虽然有选择的自由，但并不知道哪种选择才是正确的，她们也会感到迷茫……”
见乌涂亚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卿柠不再继续解释，只是说道，
“乌涂亚，你要记住，将来你一定要找个互相喜欢的男人结婚，爱情是最美好的感情，它只能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发生，只有彼此真心相爱，你们在一起才会幸福。”
乌涂亚听得懵懵懂懂，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卿柠的话，但是卿柠描述的这些景象却让她无比向往，她点点头，“嗯，我想和达达一样，有个互相喜欢的男人。”
“你肯定能遇到的。我会跟太塔说，将来不会把你随便嫁给一个男人。”
“那我也要嫁只娶我一个的男人。”……
回想起女孩说话时一脸天真的模样，卿柠不觉笑了，想翻个身，却不小心牵动伤口，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达达……”
黑暗中忽然响起乌涂亚含糊不清的呼唤声。
“嗯？”
“太塔说，两年后你就要回自己的家乡，是吗？”
卿柠没有说话。
“她说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因为思念家乡，你很伤心，要我对你好。”
“……”
“……达达，我舍不得你，可我知道，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你的家乡还有一个爱你的男人在等你，就算心里舍不得，将来，我也会让你，回去……”乌涂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卿柠一动不动的躺着，毫无睡意。
“阿囊......”乌涂亚突然喊了声。
卿柠一惊，仔细听，身边又悄无声息，看来是在说梦话。
卿柠将毡毯往乌涂亚身上拽了拽，却听她又含糊不清的咕噜了一句，
“达达，我梦到阿囊了......”
“嗯，睡吧。”卿柠轻声道。
“我第一次梦见阿囊。”乌涂亚翻了个身，“可我看不清她的脸......”
卿柠知道，乌涂亚已经完全记不清她阿囊的容貌，那时的乌涂亚和妞妞差不多大，在一个三岁幼童心里，对母亲仅存的印象，不是亲切慈爱的笑容，也不是温暖柔软的怀抱，而是血腥惨烈的记忆碎片和生死永隔的瞬间。
乌涂亚继续断断续续讲述着她的梦境，“阿囊站在我面前，......我想睁眼，睁不开，想动，动不了，阿囊转身走了，我一急，就醒了。......达达，”
“嗯？”
“你说阿囊是不是被我气走了？”
“不是。你阿囊想你了，所以过来看你。”
“那她为何不和我说话？”
“她不忍心把你吵醒。”
“......她还会来看我吗？”
“一定会的。”卿柠轻声应道，“快睡吧，不然要把太塔吵醒了。”
乌涂亚应了一声，头往卿柠身边靠了靠，又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