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你?”莫峥从犀牛江收回目光,看了林朝月一眼,转身面向向东面。
莫当先一指大谭营地:“虽然大谭百姓中,不乏识文断字的,但你觉得,我信得过他们么?”
说完,他低头沉吟:“你看这山上,妇人和孩子不少,尤其是大谭营地。今后,团练军若出山与金贼作战,妇人,甚至寡妇只会更多!”
说到这里,莫峥又看着林小娘:“我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需要立一个榜样!”
林朝月瞪着大眼:“何为榜样?”
莫峥解释:“便是模板,实例,样子!”
这个让林小娘沉思了一会,才问到:“那莫都使希望朝月成为怎样的……榜样?”
“我也不知!”莫峥再次惊了林小娘一下,又说到:“但,绝不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一个,都应该出她力所能及之力!”
想了一下,莫峥补充举例:“比如家中耕作,领粮,照顾老幼,家外记录造册,书信,若是不幸成为寡妇,她也不愿改嫁,更应该出门做生意,做工等等!”
林朝月觉得莫峥的要求不过分,但又与她所知不符,尤其是家外部分,一时有些沉吟:“这……有些,女子该……”
莫峥最烦这个,当即打断:“该无才便是德?还是该带着罩面不示人?”
林朝月不知莫峥为何生气,反而问到:“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话何人所说?可有经义之解?”
“啊?”莫峥恨不得抽自己,嘴快便是错,此话大明人说的,宋人不知。
他没想好怎么解释,林朝月又说到:“罩面之意,自然是男女之防,莫都使不赞同,可有解意?”
莫峥发现,文盲和才女不能聊天,容易把自己坑死,还好罩面之风,他知道些许,这才问到:“羃䍦,朝月可知?”
羃䍦,类似中东狗大户家还在使用的罩袍,该是发明于晋,妇女骑马或出行都得戴着,遮蔽全身,不让路人窥探。
林朝月弱弱点头,以袖掩面,表示知晓。
莫峥又问:“此物使用,延续至唐初才废弃,朝月觉得是为何被人废弃?”
林小娘想了想,答到:“史书述说,唐武后不喜此物,上行下效,这才废止,以帷帽取代。”
莫峥先点头表示:“你说的没错,这也是请你帮我做造册之事,成为仇池女子做事范例的理由!”
随后,他又摇了头:“但你说的不全对,依我看,上行下效只是其一,盛唐时,女子男装骑马,不但未有物议,反而多有记录赞叹风姿。”
“归结缘由,是大唐国力提升,百姓普遍自信强势,这才造就大唐女子风气开放。”
林小娘愣了一下,可能一时不太理解国力与百姓自信有何关联,但她聪慧,又隐隐觉得确实有所影响,
不禁想起另一事:“方才都使说,将来这山南营地,寡妇不嫁,倒是符合晦庵先生的三纲五常之解。都使也是理学门人么?”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乱说。”莫峥气急败坏,他不知这晦庵先生是谁,但三纲五常却是知道,程朱理嘛。
他赶紧纠正:“战争不可能不死人,尤其面对强敌。这仇池山上,注定会有许多寡妇,而我刚才说的是,寡妇若是不想改嫁,而不是寡妇不能改嫁,意思天差地别。”
莫峥想说,他支持改嫁,但想想这话传到团练军里,不怎么悦耳,只能换个批判对象:“理学,作为思想,有其独到之处,但关于寡妇之言,我觉得都是沽名钓誉。”
林朝月有些不知所措,莫峥一个‘都’字,可是将理学门人都给骂了,程颐先生已去百年,暂且不论,只说当今。
十年前,当今理学宗师,一代大儒晦庵先生受到党禁迫害,“十大罪状”之说传遍天下。
有“不忠于国”、“不敬于君”、“玩侮朝廷”、“私故人财”、“纳尼为妾”、“为害风教”......却也没有一条沽名钓誉啊。
莫峥不知林朝月想得那么远,只围着寡妇一事说:
“先说程颐,程氏遗书讲‘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字面意思,就是死也不能改嫁。”
“然而,作为一族之长,他压根没禁止族中侄媳改嫁。那他不就是说说而已?”
“身为极具影响的大儒,自己都做不到,还要说,还要著书立说的去说,说他沽名钓誉都是轻的,说他两面三刀都行。”
林朝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莫峥却越说越起劲:
“再说朱熹,他写信给朋友陈师中,讨论陈师中妹妹的改嫁。陈师中是宰相陈俊卿第二子。他妹夫郑自明去世一年,妹妹准备改嫁了。信怎么说的?”
声音一顿,而后,莫峥理直气壮说到:
“我记不住!但也说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还说什么人家丞相门第,名教元老,举措不可不慎重。”
说着,莫峥自己笑了:
“朱熹说他是受人提拔,是出于忠义不能不说,密白之。密以后,又写了一封给朋友爸爸,当朝宰相,直言此事!他是懂秘密的,反正我信了!”
“然后不知怎么想的,他还能将这些信收录书集里。他好好哦!我若是陈师中,我特么一定谢谢他!”
“呵!”听到这里,林朝月掩着嘴,眯着眼,轻轻笑了,宛若桃花开;
笑完之后,她问起莫峥:“那莫都使可知,陈师中妹妹最后如何么?”
莫峥感觉眼睛一花,有些心怯,半响才答话:“额……不知!”
林朝月砸吧眼,调皮的看着莫峥:“已改嫁太常少卿罗点!”
莫峥汗颜:“你咋知道?”
林朝月这次却低了头,莫峥以为她在思考;
却不料,林小娘突然转身,迈步朝坡下行去,边走边说:“《淮南子·兵略训》有云,人尽其才,悉用其力。莫都使的想法,倒也符合兵家思绪!”
下行数步,莫峥正要跟上,小娘突然转身:“奴父已老,幼弟年少,不堪用,莫都使想用朝月,其实也是在帮林家。对吧!”
莫峥傻眼,聪明的姑娘,都喜欢自行脑补么!
他这时候还能说不是?能说单纯因为熟人里只有她会写字?
正思考,小娘行了个万福:“什么时候开始,莫都使差人通知奴一声便可。奴一定尽力而为,不让都使失望,做好那个......榜样!”
说完,林小娘却是不等莫峥,自顾自迈开了大步,朝营地走去。
坡下刘洪,见着两人分开,这才快步上山;
莫峥则回想这一番畅聊,有些莫名,自己怎么莫名其妙说了这么多?
等刘洪来到身边,他才回过神,看刘洪刻意的眼观鼻鼻观心;
他摇摇头,也懒得解释,只吩咐到:
“下午,分头派人通知所有人,包括杨家庄和大谭营地,仇池团练军募兵。具体条件,一会你把陈立他们喊上,咱们再商量几个大体条件。”
刘洪还没回话,莫峥补充到:“一并通知,从今日起,仇池不养闲人,任何人要口粮,来山南营地挣。”
刘洪点头,问起:“咱们募多少人?”
商量着,两人朝莫峥家走去。
另一边,林朝月已回到自己窝棚,没进去,已被自家丫鬟林冬堵个正着。
她和这个生于冬天的丫鬟,其实是一起长大的,名是主仆,实似姐妹,倒也没什么隐瞒,便将与莫峥的对话一并说与丫鬟听了。
奈河,丫鬟林冬越听越皱眉,最后问到:“小娘和那贼头说半天,咋尽说些寡妇事?”
林朝月顿时闹了个大脸红,有些生气:“瞎说什么?还有,别贼头贼头的叫,小心招祸!”
“不叫便不叫!”林冬显然不怕林小娘,嘟着嘴思索。
林朝月也在思考,想起第一次动笔,莫峥一眼认出她的字是习自易安先生:“或许,他是觉得易安先生这样的大才,被礼法所困,不值!”
正想着,丫鬟林冬却是眼一瞪:“不对,他难道是信了小娘是寡妇的说法?”
林朝月嘴巴一张,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也没反驳林冬,而是喃喃自语:“不应该吧,此事过去多年,又是爹爹随口一说的娃娃亲。算不得寡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