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眸子的柯里再次睁开双眼时,他看到的是一片深入陆地、呈现饱满的半圆形的清澈海湾。他从未如此接近深沉的大海,小时候,在临海的艾德沃尔,只能站在陡峭的悬崖之上,瑟缩着趴在远离悬崖边缘的一块圆滚的大石头后面,远远地几乎是眺望汹涌的海浪冲向深色的礁石群,激起雪花一般白色的浪花。那些深色的礁石并不能阻挡凶猛的海浪,他和姐姐躲在圆滚的石头后面,总忍不住探出灵巧的脑袋,在听见凶猛的巨浪猛烈地拍击在陡峭的崖壁上发出的骇人巨响后,他们惊恐地、有时满心怀着欣喜和激动地缩回脑袋,仿佛偷喝了大人们的烈酒般浑身不住颤抖。他记忆中的海洋,总是猛烈地、有些愤怒地咆哮着,如同一头怒火中烧的巨熊。
他站在远离海岸的小山丘上,静静地、几乎是赏心悦目地俯视着这片洒满温暖阳光的海湾。近岸的海水不同远处望不到边的深沉海洋,仿佛它们并不是由同种物质构成,岸边的海水显得格外澄澈、明亮,几乎能透过水面观察到最底层、贴近沙地轻快滑动的游鱼,捕捉到细小的海草最轻微的摇曳。海浪远远地、几乎可以称之为安静地向岸边涌来,裹挟着一排排轻快的白色浪花,好像这些愉快的浪花们携手蹦跳着上岸,将在最浅最清澈的海水中偷懒浮动的白色海鸟赶走。
一伙欢快的孩子在乳白色的沙滩上玩耍,他们互相追逐、嬉戏,光着脚丫、在让人想起故乡的温暖夕阳下,踩着松软的沙滩快活地奔跑,最前面是一个皮肤被太阳晒成有些发亮的褐色的短发女孩,她将深褐色的短发披在肩头,细小但显得结实的左手臂高举着一个有些老旧的木雕,木雕做工不很细致,但大致能看出是一个长有巨大翅膀的生物。女孩将它高高举起,当成作恶后逃跑的巨龙,她不时回过头看看身后扮演勇者队伍的更年幼的孩子们,他们舞动着同样晒得有些发亮的手臂,高举着也许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不很精致的、小巧的木剑和手杖,踩踏着柔软舒适的乳白色沙滩,想要第一个追上作恶的巨龙,并给予它正义的审判和惩罚。
柯里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这群孩子,仿佛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抱着最纯真的幻想,在属于自己的海滩上欢快奔跑,他突然想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可以称之为“欢快”的情绪了。他几乎完全陷入纯真的幻想中,直到看见这群孩子最后面的一个满头金发的小女孩,她也学着前面的孩子,不同的是,她高举着的手臂并不是被晒得发亮的褐色,而是一种仿佛被抽干了鲜活血液的脆弱的、憔悴的惨白色,金色的发丝随着踉跄的步伐在两肩轻快地跳动。
柯里几乎是屏住呼吸注视着金发的小女孩,当看到她纤细的左手高举着一把破旧的断剑后,他心中猛然涌起一股仿佛生自本能的欣喜情感,但当他意识到某种潜藏着的违和和虚幻后,这股情感又夹杂着一种深沉的怀念和悲伤,使他早已失去任何追求和热情的心猛然一颤,晶莹的泪珠湿润了他黑色的眼眸,静静地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黑眸子的柯里,你为什么哭泣?”
一个让人格外怀念的、略显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猛然转过头,看到金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还有那双宛如天空般澄澈的浅蓝色眼眸。
金发的玛莲娜正天真地、疑惑地注视着他,她轻轻踮起双脚,用纤细的手掌捧着柯里的脸庞,温柔地抹去仍湿润的泪痕,她的手格外冰凉,让人想到清冷的寒冰,但柯里心中仍感到一股渴望已久的暖意。他用有些粗糙的手掌握住玛莲娜冰冷的右手,将它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玛莲娜,我好想你。”
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口,但他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出现某种刺眼的红色,他连忙松开玛莲娜的右手,将自己的左手伸到能够观察到的地方,整个手掌都沾满了鲜红的血液,并不断在他手掌滴落。罪已经犯下,血还没干。
柯里有些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关注自己的手掌或流淌着的鲜血,他转而看向玛莲娜的眼眸,那双浅蓝色的、天空般澄澈的眼眸也变为一种骇人的、仿佛在殷红的血液中长久浸泡的鲜红色,眼角仍不断渗出滚烫的鲜血。
柯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只是有些疲惫和忧伤地说,“我忘了,你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他停顿了一下,紧紧握起玛莲娜冰凉惨白的双手,“对不起,玛莲娜。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金发的玛莲娜说,略显低沉的嗓音显得格外温柔,“在那之后,你陷入消沉并寻求自我毁灭,渴望在战斗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仿佛我的离去也将你生的希望和信念一并从你心中抽离,那样我一定会感到难以平复的愧疚和悲伤,黑眸子的柯里,我同样想念你。但请你继续活下去,缅怀已经逝去、无法改变和拯救的过往,在现实中更努力地拼搏,拯救仍然可能拯救的。你的同伴仍在为你拼命战斗,醒来吧,你已经沉睡了太久。”
温托斯的巨兽的出现,让整个战场瞬间失去了人们通常认为需要在这里拼上性命夺取的一份东西——荣耀。它们打破了原本由魔兽军团和边境守卫军构建的某种微妙的平衡,将一种沉重的筹码加在非人的一端,让那些生有尖牙和利爪的魔兽获得了肆虐杀戮的权力。
来自温托斯的高大的似人族巨兽——尽管这一类巨兽更像是体型同巨兽一样大的巨人,但学者们也将他们算作巨兽,称它们为巨兽中的一个特殊亚种,而它们确实是同巨兽军团一起行动的——在魔兽军团退败、守卫军欢呼着庆祝胜利时加入战斗,即便只有三头,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击溃了守卫军的防线。它们巨大壮硕的身躯每一次挪动,都引起周围地面的震颤;它们轻易施展的火焰核术,制造出比庞大的身躯还要巨大的炽烈火球悬于空中,向远处守卫军中欢呼着的士兵投出那些遮蔽阳光的巨大火球,焚毁一切的熔岩和烈火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产生强烈的爆炸,焚尽任何活着或仍在苟延残喘的生命,让坚强的守卫军丧失最后的决心,放声哀嚎,扔下曾经珍视的武器向着铁壁的盖狄恩逃窜。柯里正是被巨兽们的熔岩火球引起的爆炸波及陷入了昏迷。
“把他扔在这儿!快走!”克里文狂吼着。
“我不能扔下他,深爱众生的娜希尔不允许我抛弃任何陷入苦痛中的生灵。”信奉娜希尔的伊蕾娜说,语气非常平静,仿佛此时并没有身处杀戮的战场。
“疯了!又一个信神的疯子!”克里文大吼,把自己的崭新的橡木长弓用力砸向地面,“你们就等死吧!”说完后,他把背在身后的兽皮箭袋和其中所有箭矢一同扔下,向着铁壁的盖狄恩逃窜。
“菲奥里,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叫这个名字吧?”伊蕾娜说,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手持厚重大盾的战士,“你也走吧,守卫军已经溃败,生有尖牙和利爪的魔兽很快就会一路杀到这里。那时,最厚重的盾牌或坚硬的金属盔甲也不能阻止它们割断你的动脉,让你的鲜血染黑浅褐色的土地。”
持大盾的菲奥里仍面对着前方——魔兽们袭来的方向,在巨兽加入战斗施放火焰核术时,魔兽军团整体撤出战场,现在它们正狂吼着,挥舞着嗜血的利刃和巨斧从战场另一端奔袭而来,渴望饮尽溃逃的人类士兵的鲜血。
“同你一样,我曾经发过誓,即便在最危急的关头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同伴,”身穿厚重铠甲的菲奥里说,并没有回头看向伊蕾娜,她清脆的嗓音在完全遮挡脸庞的金属头盔中回响,“即便这是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你们也已经是我无法抛弃的同伴,我坚实的盾牌将为你们抵挡嗜血的利刃,而你们将为我守护背后。”她略一停顿,随后继续说,“只是,在我看来,你似乎渴求着死亡,借着古神娜希尔的名义寻觅属于自己的终结。你并没有贯彻你口中神圣的娜希尔的意志,没有救助你无法抛弃的陷入痛苦的生灵——我们的队长,他现在躺在这里,在这很快将遭屠戮的战场,并没有为了他做出最合适的抉择。我们大可以将陷入昏迷的他抬进铁壁的盖狄恩城内,在安全的城墙后接受灵药神殿的救助,或者你可以放手一搏,为他耗尽娜希尔赐予你们每一位神官的金色臂核中的力量,施展你在神殿学到的治愈核术。但你没有做出选择,你的平静只是某种迎接生命终结的病态的波澜不惊。”
魔兽军团已经向着她们所在的地方逼近,最前面的是魔兽一族中最常见的战士,他们大多挥舞着巨斧或某些巨型动物尸骸中的一部分制成的战锤,生来便异常强大的身躯让他们足以挥舞任何人类战士难以挪动的巨型武器。他们的四肢异常粗大健壮,身躯也比人类庞大许多,普通人类的头顶只能勉强接近他们壮硕的胸前。大多数魔兽的皮肤呈现一种仿佛失去生机的灰绿色,有些魔兽生有巨大的獠牙,甚至让他们难以合拢嘴,但他们似乎认为獠牙的长度是某种体貌上的荣耀,在普通种之中,獠牙越大似乎越有威慑力,更有可能被推选为部落的首领。但在异特种中似乎没有某种公认的审美或评判标准,因为异特种的体态样貌差异太过巨大,以至于人类中的学者们无法为他们总结出某种用于辨识的普遍特征,只好称他们为异特种,也许他们统一的特征就是超出常规的特异性。
以上是学者们对魔兽一族的简要描述,但也许由于学者们从未上过战场,或由于他们约定俗成的对研究内容的异常客观和冷静态度,通过他们的描述,没有上过战场同魔兽战斗的士兵仍无法想象渴望战争和杀戮的魔兽们的残忍和恐怖。如果尝试着将他们高大的身躯、健硕的肌肉和锋利的巨斧同人类士兵被割断的脖颈、痛苦的惨叫和哀嚎还有染黑大地的鲜血联系起来,也许能够体会到某种更确切的感受,作为真的与嗜血的魔兽作战的边境守卫军。事实上,他们强健的身躯和有力的四肢确实主要用于扭断人类战士的脖颈、撕碎他们的躯体,学者们还未探究出其中原因,但有一个学界普遍接受的观念,认为魔兽渴望杀戮人类战士的冲动源于某种难以抑制的冲动,类似动物中的天敌或狩猎与捕食关系。
魔兽军团挥舞着锋利的巨斧和利刃向溃散的守卫军冲过来,在不远处扬起大片尘埃,他们狂妄的吼叫着,似乎是对溃逃的守卫军最不屑的嘲弄。
“为什么要阻止我?”伊蕾娜的声音有些悲伤和痛苦,似乎再难以保持她的平静,“我只想不再伤害和拖累任何人,请让我孤独地死在这里就好!”她说完后开始啜泣,低下忧伤的脸颊,沉默地看着地面,晶莹的泪滴从苍白的脸庞滑落。
“如果你愿意的话,”身着厚重铠甲的菲奥里转过头看向啜泣的伊蕾娜,“请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振奋人心的清脆嗓音在她厚重的银色金属头盔中回响,“前提是,我们能活下来。待在原地别乱跑!”
菲奥里转过头面向第一个咆哮着冲向她的魔兽,左手将厚重的大盾抬起后用力磕向褐色的大地,做出防御姿态,右手举起单手剑,剑身保持水平放在略低于右肩处,锋利的剑尖正对着狂怒的魔兽。
“砰!”一声巨响让跪在昏迷的柯里旁啜泣的伊蕾娜惊醒,她惊慌地抬头看向菲奥里,但随着巨响爆发的一阵风尘遮挡了她的视线。待纷飞的尘土散去,一颗生有粗大獠牙的头颅落在褐色的大地,在身披沉重盔甲的菲奥里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菲奥里将第一个向她冲来的手持巨斧的魔兽庞大沉重的身躯用厚重的大盾高高举在半空中,仿佛在对后面赶来的魔兽军团发出轻蔑的挑衅。随后她左肩下沉,整个左臂向左后方收回,像抛掷沉重的巨石那样,将被砍去头颅的魔兽躯体用厚重的大盾用力向前抛出,似乎为了故意彰显自己强大的力量,沉重的魔兽躯体在空中划过一条饱满的弧线,落在菲奥里十步远的正前方,正迎着其他成群赶来渴求杀戮的魔兽。
数十头高大的魔兽在被菲奥里杀死的魔兽的尸体后停下,仿佛确实受到了某种强烈的震慑,如同一群野狗遇到一头健壮的雄狮。但实际上即便菲奥里身披厚重的盔甲,同任何一头魔兽相比也显得格外瘦小,但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反差令魔兽们震惊。
菲奥里身后的伊蕾娜不禁哑然,她难以想象人类战士能够如此轻易就杀死一头魔兽。守卫军为了弥补单体战力的差距,将所有士兵编为5人小队,每个小队作为一个基本单元对抗一头魔兽,即便作为小队主要战力的大剑兵也难以单独同一头魔兽搏斗。
魔兽视荣耀高过生命,天生渴望同人类中最勇敢的战士搏斗,杀死最强大的战士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荣耀,但对于丧胆溃逃的守卫军,他们似乎毫不放在心上,只派遣了很小的一个部族前来执行扫荡任务,总数大约35头,正围成一个宽阔的半圆与身披重甲的菲奥里对峙。他们低吼着,但没有一个敢上前一步,从他们的反应和地面被砍下的头颅上生有的粗大獠牙来看,菲奥里杀死的那头魔兽在这个部族中应该有很高的地位。
直到一头更强壮的魔兽从他们之中挤过来,他沿路推开蜂拥的魔兽,从半圆的最后方径直来到最前方。这头魁伟的魔兽是魔兽三大部族沃斯顿一族中,统领拉卡斯特部落的、令人敬畏的开颅者埃克斯,他手持一柄纯黑双刃巨斧,两面斧刃并不对称,那面用于杀戮和嗜血的斧刃通过吞噬强者变得格外骇人,斧刃的长度甚至达到了斧柄的一半,宽阔的刃面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缺口和十几处较浅的划痕,他来到被菲奥里抛掷在魔兽群面前的同伴尸体前,将骇人的黑色巨斧用力砸向地面,巨大的斧刃深深扎入坚实的土地,发出震耳的巨响。
“轻率的鲁德斯,作为你的友人,我曾诚挚地劝诫你,不要依仗自己强壮的体魄,轻视任何显得弱小的敌人,即使是矮小的人族中也有能够杀死你我的勇猛战士。”开颅者埃克斯说,语气中透露出深沉的哀伤和惋惜,“但请你安心离去。埃阿克斯之子、你真诚的友人和强大的族长埃克斯将为你复仇,用手中嗜血的巨斧击碎那位人类战士厚重的大盾和盔甲,劈开他的头颅,让他滚烫的鲜血染黑褐色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