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上皇弘食量大减,人愈发清瘦,徐蹇多次劝道:
“陛下,为何不多吃肉?”
上皇弘心态极为平和,缓缓回答道:
“朕练十六式,颇为得心应手;每次收功,都觉神清气爽。修道亦入佳境;无喜无悲,不正是无欲以静吗?”
徐蹇:
“陛下太过悲悯!我说过多次,此为极端心志,需谨慎对待!”
上皇弘不以为意,回答道:
“此为慈悲为怀!朕为天下主,岂能假慈悲?”
心志之事,看得见说不清;徐蹇学识不如上皇弘,机敏更是相去甚远;无话可劝,只能背地里叹气。
正如上皇弘所说,《黄帝阴符经》定稿之后,修道之途随之通达;打坐修行,渐入佳境。气感自不必提,似乎整个人的心神都得到升华,进入另一种境界,有渐渐远离天地、万物、人之势,隐约有朦胧之感,魏帝弘将其命名为窈冥境。
初次察觉窈冥之后,境界突飞猛进;看此世界,仿佛隔了一层薄雾。对待任何事,尤其朝政,如读史书一般,仿佛与己无干,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喜怒忧思恐,皆如读《三国志》,替他人担忧。如果非要用言语描述此情此景,上皇弘以为,遗世而独立最为妥当。
恍兮惚兮,上皇弘觉得门房之诛太过残忍,不应存在于世。六月乙卯,诏曰:
劣民凶戾,不顾亲戚;一人为恶,殃及阖门。朕为百姓父母,甚为悲悯。自今往后,非谋反、大逆、外叛,罪止于其身。
李訢上奏:诸曹疑事,旧多奏决,又口传诏敕,或致矫擅。事无大小,应据律正名,不应为疑奏;合则制可,违则弹诘,当尽用墨诏。
上皇弘以为然,又因冤案、错案而错杀无辜,实在不该,在李訢奏疏之后红批:刑罚宜复审,不使错杀。
自此之后,大刑多令复审,有些囚犯或因此监禁多年,群臣颇有怨言。上皇弘不以为然,诏曰:
“滞留牢狱,诚非善治,岂不优于仓促定刑?夫人幽苦则思善,故智者以囹圄为福地。朕特苦之,欲其改悔而加宽恕尔!”
虽说是诏书,却是上皇弘的解释之语,群臣无法与其争辩,只能照章执行。此后监禁虽常留滞,而量刑更为适宜。
秋七月癸巳,又是天未寒、马未肥之际,蠕蠕寇敦煌,尉迟多侯击破之。因此,有尚书奏曰:
“敦煌僻远,介居西(吐谷浑)、北(蠕蠕)强寇之间,恐不能自固,请内徙就凉州。”
滋事体大,上皇弘亲自旁听群臣朝议。群臣皆以尚书奏书为然,主张放弃敦煌。高闾以为:
“敦煌偏僻,拥其地不足以稼穑,得其财不足以富国,徒为靡费,无益圣德,况其成败未可知也。”
拓跋丕以为:
“敦煌虽为入西域商道之要冲,然行商往来不绝而边民荒耗,国家不胜其弊而资给不足。不如放弃,任商贾往来与边民交易,足矣。”
总之,公卿以各种理,认为放弃为上,独给事中昌黎韩秀以为:
“敦煌之置,为时已久;虽临强寇,人习战斗;纵有草窃,不为大害。循常置戍,足以自全,而能隔阂西、北二虏,使不得相通。今徙就凉州,不唯有蹙国之名,且姑臧去敦煌千有馀里,巡防甚难,二虏必有交往窥伺之志;若骚动凉州,则关中不得安宁。又,士民或安土重迁,招引外寇,为国大患,不可不虑也。”
上皇弘虽窈兮冥兮,也为几个关键字而动:隔阂西、北二虏,即隔绝吐谷浑与蠕蠕,开口问道:
“众卿,若蠕蠕镇服吐谷浑,后果如何?”
任城王云回答道:
“太上皇帝,若蠕蠕镇服吐谷浑,其势不可挡。借商道之利,收西域如探囊取物;若两方合击,河右难保。若如此,则东北诸部,也会臣服于蠕蠕。”
任城王云说的是汉武帝前的匈奴,檀石槐时的鲜卑。上皇弘明了,失去敦煌,凉州难保;而失去凉州、吐谷浑,国运将从此逆转。于是说道:
“韩秀卿言之有理,众卿以为如何?”
既然太上皇帝拿定注意,回应自然是颂扬,一片“太上皇帝英明”声中,殿议结束。其结果为,不放弃敦煌,但也不增加守卫力量。
十有一月,分遣侍臣循河南七州,观察风俗,抚慰初附。
州镇十三大饥,免民田租,开仓赈之。
当初,长孙观带东路裁撤之兵讨伐吐谷浑拾寅。战毕,大军分置于附近州镇为镇兵。其中,句律城的老卒不堪凋敝而造反,被皮欢喜带兵剿灭。朝堂诸公议定,率先叛乱的千余人斩首,其余从判者分配到柔玄、武川二镇为军奴。自此,任城王之谋,暂告结束。
独孤尼病危,恍惚、幽冥之中的上皇弘,本想让魏帝弘前去探望。话才出口,心有迟疑,似乎有必要亲自去探望。虽不明就里,上皇弘以为,灵感来自未来,来自真实身,必定有其道理,又改口说道:
“小宏幼小,朕亲去探望!”
弥留的独孤尼,苍老衰弱,很平静,却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上皇弘。上皇弘虽在窈冥,看大臣的能力还在;脸有不悦,却未责备,按照习惯询问道:
“东安,有何要说,告诉朕。”
独孤尼:
“太上皇帝想知道甚么,臣知无不言。”
上皇弘有点想不清楚,自己都不知道想知道什么,独孤尼怎么会知道,还出言提醒?思绪稍稍从窈冥中退出一些,想起一件尘封的旧事。记得很小的时候,皇宫内便禁止询问正平往事。难道,独孤尼知道些什么?上皇弘试探着问道:
“东安,宗爱弑杀拓跋余?”
朝堂传言以及史家记载,都是独孤尼说宗爱弑杀拓跋余。独孤尼脸色不变,回答道:
“臣不知。”
上皇弘虽诧异,心中的疑惑却得到验证,顿时明白,正平惨剧另有内幕,并非史家所记。于是,上皇弘追问道:
“恭宗因何升遐?世祖因何升遐?”
独孤尼:
“臣不知,臣都不知。”
三个不知,可以说明一切。魏帝弘继续追问:
“既如此,卿为何说宗爱弑杀拓跋余?”
独孤尼:
“宗爱疯了,臣不想死,想让世人相信,才那么说。”
想了又想,上皇弘换了种问法:
“独孤卿,你以为恭宗、世祖因何升遐?”
独孤尼眼光中的悲悯更甚,说道:
“宗爱诛杀诸大臣,用了十几个内小宦者,而不是圣旨、宿卫。宗爱根本没有掌控圣旨,也未掌控宿卫,岂能弑杀世祖?有两种传言,一说恭宗忧惧而殂,世祖被弑。一说恭宗被鸠杀,世祖忧惧而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