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双手抚腿,闭目沉思。沉思片刻,拓跋云睁开双眼,说道:
“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始设南、北二部,此为太极、两仪格;后置八部大夫于皇城四方、四维,谓之八国,分治八方,此为洛书格。二卿,重点在于八座议政!有八座议政,才有河图、洛书格。乙弗浑专权坏规矩,太后能秉承祖先真意吗?”
拓跋丕:
“愚以为,太后必能仰承祖宗规矩。”
拓跋云露出一丝嘲讽之意,问道:
“渴言侯,本王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没好处,可没人愿意做啊!”
拓跋丕笑了,说道:
“大王,我听人说,衣冠惧祸而大祸至,宋乱之后,必然百不存一。如大王一般人物,难不成还想功名利禄?国家安稳,万民之幸,大王之幸。大王,需要在下去拜见其他大王吗?”
拓跋云:
“这种事,机密最为要紧。犹豫不决,欲万无一失,偏偏会一失而万无,如刘子业之于刘彧。渴言侯,勿需惶惑,做你想做!本王力所能及,为你后盾!”
见拓跋目辰、拓跋丕沉思,拓跋云笑了起来,嘴角略带嘲讽、无奈:
“二卿知不知审案之乐?本王以为,庖丁解牛也不如追根溯源、寻求真相有意思……
回到家中,拓跋丕的亢奋状态过去,不由一阵紧张,满脸冷汗,全身颤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合衣倒在炕上躺了一会,又爬起来脱去靴子,盘坐炕上,闭目咏经。等心绪平静下来,不由自主,将整个谋划重新想过一遍。
十五年前的正平之变,高宗文成皇帝拓跋濬即位,朝局天翻地覆;那时候,拓跋丕已经二十五岁,没有得到机会。去年高宗升仙,拓跋丕四十四岁,稍有升迁,加了个“侍中”头衔;看起来好看,既无实权亦无可得之利,聊胜于无。
做还是不做,值不值得搏命?屋外寒风呼啸,惊醒拓跋丕。思来想去,欲权衡利弊,而心里只剩下成功的渴望与无法抑制的冲动。
取出黄纸、笔墨,拓跋丕提笔挥毫,上书冯太后。写完之后,斟字酌句,涂涂改改,又取出一张柔软帛纸,誊抄一遍。
年轻时,拓跋丕也曾下功夫读书、写字;后来,不知为何,于不知不觉中,渐渐放弃。字迹难看,语句拗口,而拓跋丕颇为欣慰,毕竟一气呵成。读了一遍又一遍,拗口的字句,也变得通顺;想说的事情描述清晰,无歧义。
数日之后,趁巡逻之际,拓跋丕在永巷约见内行令钳耳庆,先递过去一袋子珠宝。拓跋丕也知道,珠宝很差,钳耳庆肯定看不上眼,也就是一片心意而已。钳耳庆大大方方接过袋子,饶有兴趣地打开,看了看内里的珠宝,问道:
“兴平子,求鄙人办事?我这人有个坏习惯,办不成事不收礼!还请直言!”
拓跋丕看看四周,只有两宫四角岗楼上的三郎卫士,借拉手之机,将藏在手心中的帛书悄悄递给钳耳庆,凑到钳耳庆耳朵旁说道:
“富平子,请将帛书上奏太后。”
两人拉手之后,钳耳庆如常人天冷双手笼袖一般,将帛书藏入袖中,看着拓跋丕,以眼神询问详情。拓跋丕小声说道:
“看过便知,勿需多言。”
以前,皇城分为东宫、西宫、中宫,东宫为太子居所,西宫为皇帝寝宫及朝堂所在;中宫在北,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永巷,为后宫居所。正平之乱以后,高宗拓跋濬登基,废弃东宫为宿卫、杂役居住之地,改西宫名为太华殿,中宫依旧。
在拓跋丕焦急的等待中,数日过去,钳耳庆送来消息,太后秘密召见。这一次,钳耳庆很神秘,没有从永巷入中宫,而是选了一个远离太华殿的隐蔽小门,带拓跋丕入宫。本身,魏的规矩就不如宋那么严格,再加上拓跋丕有侍中头衔,进出皇城并不算难。拓跋丕又塞给钳耳庆一袋子珠宝,钳耳庆小声说道:
“兴平子,以后不需这样,等你发达了,照顾一二便是。”
拓跋丕微笑着说道:
“富平子,一同发达,相互照应。”
冯太后没有在传说中的夯土小院,而是在一座靠近奴婢、仆役区的小院中的一间小房中,盘坐坐榻,召见拓跋丕。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宦者名王琚,站在坐榻旁。拓跋丕伏拜,高呼:
“臣丕恭祝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冯太后说道:
“起来,坐下说话!”
钳耳庆将拓跋丕让到一旁的坐榻上,拓跋丕不敢脱靴上榻,跂据坐榻边缘。
冯太后直入话题:
“渴言侯,老身想听宫外趣事。”
太后只有二十六岁,一身斩缞,并未去服。一声老身,让拓跋丕泪流满面,忍不住啜泣,而王琚与钳耳庆,也在一旁偷偷抹泪。于此同时,太后也流下眼泪,用手巾轻拭。拓跋丕胸腹激荡,不再忌讳,哽咽着说道:
“太后,岛夷轻孝道而贱礼仪,君不君、臣不臣,以至于祸起萧墙。而今,乙弗浑置君臣大义于不顾,独揽大权,欲为悖逆。拓跋郁曾言,乙弗浑隔绝内外,百官惶怖;如今,非但百僚而天下惶惧啊,太后!”
冯太后:
“老身何以不知?”
拓跋丕:
“太后,史料记载,平文崩,后摄国事,时人谓之女国。高宗文成皇帝即位,常太后有劬劳保护之功。”
太后皱眉,锐利的目光刺向拓跋丕。拓跋丕知道,提及常太后,惹出麻烦;不提常太后,又如何说起?到了这个地步,忌惮、害怕,没有任何用处!拓跋丕无视太后反感,继续说道:
“太后,劬劳保护四字,道尽先帝不为人知之艰辛。那时候,先帝也才十二岁。当今天子幼弱,乙弗浑图谋不轨,天下人惶恐,有知之士皆翘首以盼,等待太后临朝,诛杀悖逆,给我大魏一个安宁。”
冯太后:
“你爵不过兴平子,官不过三郎幢将,何以知天下,何以知有知之士?”
拓跋丕拱手,说道:
“太后,臣愚钝,但臣看到了恐慌,看到了渴求。臣知道,唯有慈爱,可以抚慰天下。臣也知道,城墙不能带来安稳,唯有人心。”
冯太后脸色不变,声音略高,说道:
“兴平子,到此为止,下去!”
拓跋丕心里咯噔一声,禁不住去想,太后另有想法?随即,噗通一声,伏地涕泗,说道:
“不除奸臣,国将不国啊,太后!”
冯太后见状,厉声说道:
“拖出去!”
钳耳庆抓住拓跋丕的臂膀,说道:
“走吧,兴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