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最后许是对方他们人多势众,不敢轻易动手,这一犹豫间他们就已经走远了。
徐青莺心里觉得不安,又问了方老,说是他们已经进入了西南腹地,可能刚好这一段路离发大水淹没的金州府不是太远,流民们弃了田四散逃跑,光靠双脚也走不了多远,因此他们才会遇上。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徐青莺没见过流民,可也知道人在极端情况下跟野兽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只在他们会衡量双方战力差距再决定动不动手。
徐青莺便跟赵班头商议,为了防止流民烧杀抢虐,走这一段山路调整一下队形。
赵班头也同意了,于是召集所有人:“咱们这几天走的这段路,离发大水的金州府很近,所以我们有可能会遇上逃难的流民。为了大家的安全,从现在开始,所有马车都腾出来给孩子和老人坐,中青年走前后,妇女走中间,晚上睡觉必须有人值守,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遇到任何情况就尖叫示警!待会所有人找一找行李里有没有趁手的武器,若是没有的,就去林子里找跟木棍削尖了,也能捅人。别说我没提醒你,现在大雪封山,流民们在山林了逃窜了好几个月,怕是饿得人肉都敢吃!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不听话想死的,我不拦——”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人一脸害怕,有些人不以为然,有些人则漠不关己。
“班头,我们这一路上也就碰见了两三波流民,还是不成气候的那种。咱们一百多人的队伍,还怕几个三五成群的流民不成?”
“对啊,更何况咱们这可是流放队伍,您几位都是带刀的官爷,哪个不长眼的敢往您刀口上撞?”
徐青莺开口道:“易子而食的典故你们听说过没有?同类相残的人,你们觉得他们还是人吗?人有良知、有温度、会害怕,可他们呢?他们只不过是一群饿极了的猛兽罢了,他们连自己儿子女儿都能吃,你觉得我们这一帮老弱妇孺落到他们手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不想被分尸烹煮的,就按赵班头说的做!”
“你就会危言耸听!什么易子而食,分尸烹煮的,以前汴京城里又不是没见过流民,不就跟叫花子差不多嘛,真碰上了,你随便掏几块银子打发了不就行了?”说话的徐乐至,她有些得意的望着徐青莺,“再说了,你又不是没钱。”
方如玉也道:“流民本就是家里糟了灾才逃难出来的,一路上卖儿卖女,食不果腹,本就已经活得很难了。咱们有能力的自然该帮一把,怎可反而视他们为洪水猛兽?徐六姑娘,乐至说得有些道理,你肥皂生意挣了不少钱,可否捐一些出来?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可以,我们还能进城买一些吃穿用品,我瞧着先前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实在可怜,这大冬天的,身上就一件单衣,她怀中那孩子瘦得跟小猫儿似得,连哭声都是磕磕巴巴的,我真担心他们熬不过这个冬天。”
徐青莺能理解方如玉这种养在深闺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人的想法,她也知道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凡事都喜欢往坏处想,她只好压着脾气说道:“钱自然不是问题,可是大雪封路,从这里到最近的县城好说也要走上十天路程,他们本就饿极了,你给他们钱,他们还要冒着风雪进城,真走到城里,他们也都饿死了。”
徐乐至又习惯性的唱反调,“说那么多,你不就是舍不得银子吗?”
话音刚落,方询却站了起来,毫不留情的对徐乐至大声说道:“徐七姑娘,你作为女子,说话好生刻薄。徐六姑娘这一路上带着大家做肥皂,又把干粮分给最穷的几家,谁家老人小孩生病了,徐六姑娘也是毫不吝惜药材,怎的到你嘴里三句不离银子?”
方询的反驳让徐乐至愣住了。
她瞪着一双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方询,一下气得牙齿都在发抖:“你…你怎么可以…为了她这样跟我说话?”
方询皱眉,他还真是不懂徐家七姑娘的脑子,他自认行为举止并无出格之处,可徐七姑娘好似他们关系很亲密一般,时常来找他说话,方询避之不及,平日里也多番忍让,可涉及到徐六姑娘,方询觉得自己不能再忍,必须要说句公道话了。
怎么徐七这表情,好似他是个负心汉一般。
方询自然不知道,正是因为他这不开窍,才给了徐乐至一记闷拳。
这要是放在现在,那就是妥妥的直男啊。
徐青莺瞅见徐乐至眼眶里的泪水,乐得自在,真好啊,她不用亲自下场,就有路人粉帮她爆锤黑粉。
徐青莺不是没看见徐乐至对方询的殷勤。
因此方询替她辩驳,反而更让徐乐至怒火中烧。
徐青莺也是很意外,方询年纪不大,平日里很是文静,跟姑娘多说两句话都会闹个脸红。
徐青莺还以为他是个纯情少年呢,哪知这一回马枪杀的,徐青莺才知道,这哪是什么纯情少年,分明就是个没开窍又正义感爆棚的愣头青年!
徐乐至这时,怕是银牙都快咬碎了。
“我不为任何人说话,只是我观徐七姑娘说话做事也太刻薄了一些,不得不出言提醒你一两句。”
方询说罢,无视徐乐至那双瞪圆了的杏眸,转身对徐青莺说道,“徐六姑娘,我认同你说的,我也觉得流民是个隐患。此处离金州太近了,咱们这几天是运气好,只碰上零散的流民队伍。可是继续往前走,难保不会遇上成群结队的,咱们有钱有粮,简直就是行走的肥肉!”
徐青莺被这个形容词逗乐了,又见徐乐至泪水涟涟,心里更觉畅快。
有时候徐青莺觉得自己也很是幼稚,明明心理年龄都三十的人了,还跟十三岁的小姑娘斗得热火朝天。
实在是…这蚊子杀伤力不大,但是烦人哪。
徐青莺忍住脸上的笑容,故意板着脸说道:“方公子说得对,咱们现在就是一块肥肉。若是遇上了人数多的流民,难保不会被抢。要是咱们物资被抢,又困在山里,保不准咱们也会成为流民。抢东西还是次要的,万一碰上残忍的,咱们连小命都保不住。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这几天咱们都按照赵班头的指示做,青壮年和男人在队伍前后,中间是妇女,马车内坐老人和小孩,所有人都去找趁手的武器,如果有难民找你们要东西,你们坚决不能给!不想死的都给我动起来!!”
徐青莺在队伍里素有威望,这一发话,甭管众人信不信,都得动起来。
这山林里到处都是竹子或是树枝,徐青莺随手一捡,又让赵班头拿刀给她削尖了,比划几下,还挺顺手。
苗氏和黄氏也下车去找武器去了,最后都跑来让徐青莺鉴定,似乎非得徐青莺发话说可以,她两才放心下来,见两人愁眉苦脸又惊又俱的样子,徐青莺只好安慰道:“祖母,娘,还不一定呢,我就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咱们做万全的准备。”
黄氏摇头,“六丫头,我知道你是安慰我呢。你没见过那些逃荒的,那都不是人了,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先前那两拨流民,我都瞧得真真的呢,一个个瘦骨嶙峋,走路都走不稳,明显是饿狠了。要不是看赵班头他们带着刀,只怕第一波人就会不怕死的冲上来了。哎,这世道咋变成这样了呢。”
苗氏胆子小,早就被他们吓破了胆,此刻还不忘护着徐青莺,“莺儿啊,若是真有流民抢东西,咱们就把东西给他们。咱们有钱,犯不着为了一口吃的跟他们拼命……”
徐梅晓却往徐青莺身边躲,这几日她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小孩子不经吓,似乎也知道境况不好,连学习的热情也降低了许多。
徐青莺抱着徐梅晓,给她擦了擦花脸,“梅子别怕,姐姐在呢。”
徐梅晓瘪着嘴巴,双手搂着徐青莺不肯撒手,徐青莺以为她是害怕了,谁知小丫头却哭哭啼啼道:“阿姐,他们都好可怜啊!这么冷的天,那小妹妹就光着身子躺在路边睡觉,脸都冻白了,我戳她,她也不哭,我们可不可以把她捡回来养着啊。”
徐青莺还不解,“光着身子睡觉?多大的小妹妹?”
徐梅晓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
哦,两三岁的样子。
苗氏和黄氏脸色却微微一变,祖母抱着徐梅晓,面色堪堪发青,“小梅子别怕,奶奶在呢。那个小妹妹的爹娘肯定是去找吃的了,若是晚上你做梦梦见了她,记得告诉她,就说她爹娘等着呢,让她快些回去,别让爹娘久等。”
徐梅晓在黄氏的怀里擦了擦眼泪,脆生生道:“祖母,我晓得了。”
苗氏见徐青莺一头雾水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的说道:“那孩子…多半是死了。也不知道她爹娘去了哪里,就这么抛尸荒野,这尸身说不准晚上就被狼给叼走…哎,这苦命的孩子……”
徐青莺闻言,瞬间明白了。
她心一下沉了。
她突然觉得手脚发冷,有些喘不过气来。
果然,凡事好的不灵坏的灵。
一行人还没走出多远呢,远远的就遇上了一大批流民,少说也有一两百之众。
他们许是一个村子的,相互拖家带口,步履蹒跚。
前几日刚下了雪,这样冷的天气,他们大多瘦骨嶙峋,只着单衣,皮肤却是苍白,手上全是水疱溃疡,走得晃晃悠悠。
这一两百人听着不多,可是遍布官道两侧,黑压压的犹如一堆蝗虫,此刻听见动静,全都望向流放队伍中来。
有马车,有物资,老人女人小孩各个都穿着厚衣裳,流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却也有人似心怀不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们。
徐青莺心里有些隐隐不安,眼见流民们越靠越拢,隐隐将他们的人形成夹角之势。
尤其是流民队伍带头的那几个人打量着他们窃窃私语,似乎在评估双方战力。
流放队伍里的众人这才发觉局势的严重性,不管男女老少,全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做出恶狠狠的样子瞪着对方。
而赵班头骑着马在周围巡逻,解差们也不多话,全都上马提刀,丝毫不肯露怯。
明小双则骑马环绕在徐青莺附近。
凤儿和钱珍娘在马车外围一圈,两个人紧张得要命,钱珍娘要不是背靠着凤儿,怕是要腿软倒地。
局面一触即发。突然有瘦弱的妇人走近了,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就拉扯住了队伍里的某个小姑娘,沙哑着声音哭求着:“小姐,求求您,给点吃的吧。我孩子还没有四个月,饿得嗷嗷哭,这嗓子都哭哑了…我们都是金州县城下面老老实实的农民,家里的田地和房子都被洪水冲走了,孩子爹也死了,孩子奶奶为给我们省一口口粮,活生生的饿死了。我一个人带着孩子逃难,实在是太难了啊……求求您了,就给一口粮食,给我们孤儿寡母留条活路好不好……”
那被拉扯的小姑娘明显被吓了一大跳,只往自己祖母身边钻,那祖母年岁已高,只冷着脸驱赶:“走走走,上别去要饭去,俺们这些都是流放犯人,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更别说粮食了!”
“大婶,求您就给一口!我这刚生了孩子,半点奶水也没有,我孩子还这么小…没了爹娘他活不下去啊……”那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干脆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直磕到满头是血。
方家老太爷虚弱的声音从马车内帘子传出,“这前面便是金州大城,附近也有许多城镇,城里有救济粮,你们为何都不进城领粮食?”
“呵,救济粮?我们连城门都进不去!自从九月发了大水以后,金州附近全是流民,那些狗官直接把城门给关了!”
“现在金州的粮价已经涨到了五钱银子一斗,这吃的哪里是粮食,分明是我们的血和肉啊!”
“就是啊,更别提还有流窜的流民土匪,他们见人就抢,饿狠了连人都吃——”
方老震动,掀开车帘,痛心问道:“那朝廷送来的粮食呢?金州今年赈灾款子就有二十万两,银子呢,粮食呢——”
“朝廷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怕是又被哪个狗官贪了吧。”
“胡说!”方老震怒无比,“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俺们就是领不到粮食!老爷,您行行好,给一口吃的吧!”
徐青莺何其忍心,可她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那么眼下虎视眈眈的这群流民队伍绝对会像饿虎扑食一样上来。
她没有办法保全这么多人。
眼瞅着流民们渐渐往中间队伍靠,这一刻,徐青莺心如刀绞,却又异常冷酷,却只能冷着声音大喊一句:“马家奶奶,快走!莫耽误了行程!”
“且慢!”队伍里有人喊了一句,方如玉满脸是泪,隔着车帘冲那女人招了招手,又对徐青莺说道,“徐六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对母女都快饿死在眼前,你怎能视而不见?”
徐青莺心中骂了一句蠢货!
方家老太也道不好,还来不及阻拦,方如玉就已经递过去了一小袋干粮,她擦着眼泪说道:“我也没有多的了,你拿着这粮食进城,说不准能寻个差事———”
方如玉话音未落,那妇人就一把抢过了那袋干粮转身就跑,“唉!——”
方如玉还想说两句,哪知突然一阵骚动,刚刚还围聚在队伍周围的流民们突然呼啦啦的一拥而上,全部追着那女人而去。
那女人身体瘦弱,只跑了几步就踉跄倒地,几十人跑了上去,开始互相推搡你争我夺。
那妇人沙哑的声音高呼着:“这是我的粮食!这是我的粮食!!!”
很快声音淹没了下去。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妇人被涌上来的众人踩踏断气,局势一乱,刚刚还蓄势待发的流民队伍似乎开始躁动起来,纷纷朝他们队伍跑来。
情势一乱,众人全都慌了手脚。
山谷之中,突然几百人异动!
突听得有人大喊一句:“他们有粮食!给我抢!”
徐青莺见状不好,连忙探出马车,大喝一声:“所有人!全速前进!谁敢冲我们来就杀了他!!!赵班头,前锋开路!明小双、刘大壮,队伍最后两翼断后!两侧青壮年,护住车马妇孺,给我杀!”
所有人神经高度紧张,被徐青莺突如其来的那么一嗓子,全都高举手里武器瞪着来人!
一两百人气势汹汹,杀气惊人,瞬间让那些准备来偷袭的难民打了退堂鼓,这一犹豫之间,赵班头已经手起刀落,毫不犹豫的砍了几个人。
而队伍后端的几个人被队形冲散,
“奶奶的,这帮人敢抢我的东西,全砍了!”
“怕什么,徐姑娘说了,全杀了!”
队伍里的人都吓傻了,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不断有姑娘们尖叫着喊着。
血线飞溅,喷得为首的难民们满脸是血,看着已经倒下的几具尸体,这帮人方才看到两方战力差距,面露恐惧说道:“他们有刀!老大,我们还抢不抢?!”
徐青莺站在马车之上,手里举着用树枝做成的武器,一双厉眸毫无惧色,她身材瘦弱,可站在马车之上人群之中,却莫名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魄。
徐青莺声音清亮,一声厉喝,回荡在山谷之中:“谁敢上前一步?!!”
那为首的难民头子见他们不好惹,又见那十几个解差手里全是真家伙,心生退意,正迟疑要不要继续抢夺物资的时候,那些人却已经走远。
他们跑得极快,一直跑出了老远,众人还心惊胆战的不敢停下。直到所有人体力耗尽,远处的打杀声逐渐远去,徐青莺才下令让队伍修整。
众人都吓坏了,一个个手里还握着武器不敢放手。
尤其是方如玉,这回回过神来,一下崩溃痛哭起来:“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徐青莺跳下马车,气势汹汹的走到方如玉面前,随后“啪”的一个耳光过来,声音清脆,打得众人全都愣愣的看过来。
徐乐至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一时之间,看着这样的徐青莺,她第一次因为害怕而不敢说话。
此刻的徐青莺,看着像是一头野狼。
眸光发红,只消一口就能咬断脑袋。
方如玉被猛地一巴掌打得懵了,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你不光害了她,还差点害了我们所有的人!”徐青莺从未如此愤怒过,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方如玉,眼睛深处全是凉意,“对了,还有她的孩子,那孩子不过四个月,就因为你有可能饿死,有可能被人踩死,甚至有可能被人拿去分尸烹食!你说我于心何忍,我倒要问你一句,你又于心何忍!!”
方凝墨一把抱住有些神情恍惚的方如玉,眼泪簌簌而下,“徐六姑娘,你别打了,我姐姐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她也是一番好心,她现在已经很内疚了,求求你别逼她了!”
方老夫人眼皮子一跳,皱眉看着她。
方家人也全部起身,神色各异的盯着徐青莺。
这打的可是方家的嫡长女,说不准是未来的二皇子妃,是整个方家最后一个体面人。
这一巴掌不仅打在了方如玉的脸上,也打在方家众人的脸上。
方老爷子打了圆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大家都冷静一下。”
他又看了一眼吓傻了的方如玉,责备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徐青莺咬紧牙关,任愤怒的情绪汹涌而来。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因为一袋粮食被活活踩死,眼睁睁的抛下那个妇人怀中的婴儿逃命,即使明知方如玉只是一个导火索,徐青莺依旧无法摆脱那种无力的沉重感。
徐青莺环顾一圈,望着还心惊胆战的众人,“我劝大家都收一收同情心,还有不听劝的,想找死的,我徐青莺绝不会再管!”
立刻有人表态:“徐姑娘,我们听你的!”
“对!这帮流民也太恐怖了,不,他们简直都不算人了。”
“我瞅着刚才那妇人竟然被活活踩死,真是太残忍了!我想要活下去,就算是到黔州当流放犯人也好,我不想死!”
“徐六姑娘都是为了咱们好!以后队伍里再有人胡乱发善心招来祸事,我们绝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