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殍遍地、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十不存一。
历史书上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藏着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人的白骨和血泪。
而她,如今这般弱小,又拖家带口,凭什么能幸免于难?
见徐青莺脸色微微发白,方老太爷也知自己的话吓着了这个小姑娘,他微微叹口气,“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徐六丫头放心,这朝廷怎么说也还能苟延残喘几十年。”
徐青莺勉强笑了,心中却没有方老太爷那般乐观。
苟延残喘的朝廷,百姓们照样活得很苦。
徐青莺从来没有徐老头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她从来都是小富即安,可现在的情况是:甭管小富还是暴富,她都没办法安。
一个稳定的行政系统是发展一切的基础。
朝廷都快完了,她再有钱有权又能怎样?
“看你,别说了。”方老太太拍了拍方老爷子的手,她又安慰了徐青莺两句,“丫头别怕,咱们到了黔州,那地方穷山恶水的,朝廷鞭长莫及,就算是发生战乱也烧不到那儿去。”
方老太爷对老妻这番话明显是不赞同,可到底精神不济,也没有气力争辩。
徐青莺拜了拜方老太爷,“方老爷子,多谢您跟我说这些。您好好养着身子,都说乱世出英雄,指不定你还能见证一次天降猛男大安天下呢。”
方老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徐青莺不要乱说话,可他眼底却有一抹悲伤:“若真有那天,我这把老骨头也得下去见先帝咯。没能守好这片江山,我有负先帝嘱托,让其他血统不正之人篡位,断送了大周朝数百年的基业,我…正是千古的罪人哪……”
徐青莺欲言又止,想了想,却还是忍下不表。
古代人是很重视气节,忠君爱国便是他们读书人的气节,改朝换代时,从不乏读书人殉节守国,徐青莺虽不赞同这种小国为疆的思想,却也深知自己不能按照现代人的想法去改变他们。
若她真敢劝,方老爷子怕是会觉得她是什么妖孽怪物。
于是徐青莺只能保持沉默。
方老太太又低声劝了几句,随后又捏了捏徐青莺的手,方老太似乎也老了不少,整个人清减了不少,那双浑浊的眼睛也不负先前凌厉,莫名多了几分乡下老太的亲和。
“徐六丫头,我老婆子看得出来,你脑子活,知进退,做事有章法,以后定有大出息。老婆子今儿个就厚着脸皮向你讨个人情。”
徐青莺有些受宠若惊道:“方老太太,您这一路帮了我不少,说句僭越的话,在我心里,您就跟我祖母差不多。您有什么要办的,吩咐一声即可。”
方老太太眸光闪闪,眼眶有些微微发红,她无视方老太爷的目光,只欣慰的拉着徐青莺的手道:“好姑娘,我没看错你。不瞒你说…我们方家以后怕是回不去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拖家带口的,一个个从小都是金尊玉贵的长大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莫说种田耕地,怕是连重活都没干过。这以后到了黔州,还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老婆子年纪大了,倒没什么,不过底下小的,日子还长着呢……”
徐青莺已经猜到方老太太要说什么了。
看昨日方家人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徐青莺就大概猜出方家的起复和这个倒台的中书舍人脱不了干系。
怕是方家整个希望,都寄托在此人身上。
可惜此人身首异处,朝廷已然是宦官和韩首辅的天下,方老爷子又上了年纪,子孙中也无出类拔萃之人,青云之路,怕是从此斩断。
也难怪方家人除了悲痛,还有一丝丝焦灼。
方老太爷却沙哑着声音叱了一句老妻,“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咱们方家的孩子,哪里比别人差。他们都能做到的事情,难道我方家的子孙做不到?我大周朝的百姓哪个不是这样过过来的,不会种地就跟着学,难不成他们自己还养活不了自己?”
见两人要斗起嘴来,徐青莺连忙表态:“方老爷子,方老太太,我这以后还打算继续做生意呢,刚好缺人手得很。实不相瞒,我早就对你们家垂涎三尺了。方家家风正,养的孩子各个能写会算,知礼仪又懂进退,简直就是现成的人才!承蒙方老太太看得起,正好提了这事,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这…感谢还来不及呢。”
徐青莺又作势瞪了方老太爷一眼,“我说方老爷子,我好不容易抓来的壮丁,您要是给我放了,耽误我挣大钱了,我可得生气了。我挣钱多不容易啊,风里来雨里去的,正愁人手不够呢——”
这半真半假的话,又被徐青莺说得很是夸张,虽说方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看得出来徐青莺是故意如此,只觉这丫头说话做事都滴水不漏,让人觉得妥帖的很。
话都说到这里,方老爷子也不好拒绝,他这辈子最怕麻烦别人,可想到自己底下那串柔弱文静的孙子孙女,他也实在不好为了自己的脸面而狠心拒绝徐青莺。
大房就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娇弱。
二房只有独子,那孩子文静不爱说话,面皮比姑娘家还薄。
拒绝了徐青莺,难不成真让几个小娃扛锄头下地种田?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浊气,似无奈认命了,“丫头,算我老头欠你的…以后有什么需要,这把老骨头在所不辞。”
徐青莺见方老太爷面色好转,总算是放心了,老人家嘛,最怕就是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这中医的郁结于胸,对五脏六腑伤害都特别大。
方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算健朗,若是再一直郁郁寡欢,怕是于寿命有碍。
不能让方老爷子得闲下来。
“说起来还当真有事情要麻烦老爷子。”徐青莺微微一笑,“我手底下的人良莠不齐,好多都只认得几个大字,长路漫漫,不如请方老爷子来给我们讲讲课,也不求读个什么状元探花之类的,只求识字明理,别做个脑袋空空之人即可。”
方老爷子这辈子门生遍布,门下弟子至少也是秀才举人,如今却要沦落到给一群流放犯人开蒙。
虽说方凝墨对这些人没有意见,可怕祖父心里难受,便故意道:“徐六,我家祖父可是两任帝师,门生遍布,你却让他老人家去给你手底下这帮犯人们当老师?”
“有教无类嘛。”徐青莺却也不恼,古代人讲究身份等级,且尊师重道,弟子就如亲生儿子一般,认了老师,便自动默认是一个利益团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拜师读书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像方老爷子这样的大拿,多少读书人求着当老师都不肯,如今却要来教他们这一帮杂牌军,无异于自坠身份。
“教书育人嘛,哪能分个高低贵贱,孔子都说有教无类,不分贵族与平民,不分国界与民族,只要有心向学,都可以入学受教。再说了,流放漫漫长路,方老爷子不如开坛授课,即使只让一人不再混沌度日,不也是功德一件?”
方老爷子被她说得意动,又想起那个刚被斩首的得意门生,一时觉得郁郁于胸,“日后再说吧。”
“行,那我就等着您的信儿。”
徐青莺下了马车,方凝墨抹着眼泪来送她,“徐六姑娘,你别介意,我方才是怕祖父心中觉得落差太大,才故意那般说的。”
“我没事。只不过方老爷子年纪大了,得找点事情来做,否则郁结于胸,怕是不好。你也多劝着点,缺什么药材就来找我,我那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和物资。”
方凝墨很是感动,握着她的手,“徐六,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其实别说是祖父,我也很怕。”
“你怕什么?”
“我怕…这回是真的回不去汴京了。我很恐慌…我自恃女工诗书,无一不通。可流放了才知道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才学,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和家人吃饱穿暖。真到了黔州,片瓦遮身、身无一物、贫困潦倒,父亲醉心算学,母亲性子又软弱,我们这一大家子吃什么,喝什么,会不会被人欺负,这田怎么种,地怎么耕,我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我就更害怕……”
这番话,让徐青莺想起了刚穿越的那两天。
她就如方凝墨一样对人生充满了迷茫,未知的东西总是让人害怕的,更何况古代人一辈子不离故土,方凝墨在汴京城里生活了十几年,猛地要换一个全新又陌生的环境,什么都是未知,怎能不叫人害怕。
“我明白。”徐青莺也不知说点什么安慰方凝墨,安慰人从来不是她的强项,“刚流放的时候,我跟你一样,也很迷茫和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到底要干什么。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不要想,这路还这么长了,我让自己一边走一边想,慢慢的,我也就想出来了。”
“那你将来想做什么呢?”方凝墨好奇的问道,她迫切希望能从相似人物命运身上,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我现在想的是,到了黔州做生意,先定一个小目标,成为黔州第一首富。”
方凝墨闻言噗嗤一笑,没了方才的悲伤和不安,却也认同道:“你这般厉害,肯定行。你一日能挣十万两,再没有人比你更能挣钱的了。”
“所以别怕嘛,有句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慢慢想,总能理顺的。再说了,你不还有我吗,你放心,我挣钱还是很厉害的,你跟着我,做个大掌事不亏!”方凝墨经过她这么三言两语的打诨,脸色好看了许多,她望着徐青莺,看着她那张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脸孔,不同她的愁眉苦脸,徐青莺满脸写着意气风发四个字,眼神明亮,唇边含笑,让人见了便觉心头阴霾全部散去。
是啊,以后就跟徐青莺多学学,徐青莺能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不差!
十一月结束了,徐青莺来到大周朝转眼已经快两个月了,卖完了肥皂,这气候也不适合继续做生意了,越往西南走,人烟越是稀少,全是丛山峻岭,走好几天都不一定能看到人户。
更糟糕的是,十一月大雪不断,大家本指着十二月能好一些,谁知来大周朝第一个冬天就如此严寒。
大雪不断,积雪从浅浅的一层到逐渐没过脚腕,再到最后膝盖,人群的速度越来越慢,生病的越来越多,徐青莺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身边人缺粮少衣,加之手头有钱,便也将自家马车的物资理了理,能帮队伍里的人一马是一马。
即使如此,徐青莺还是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跟着方老太爷读书,从《尚书》开始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哲学经典。下午加速赶路,晚间还要教她的第一批干部团队读书。
如今,钱珍娘、凤儿、方慧鸣、徐音希等人都已经能熟练计算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徐青莺便决定上点难度,什么鸡兔同笼、追及相遇、流水行船、灌水排水等。
起初听的人只有几个人,后来不知怎么的,队伍越来越多,后续明小双、赵班头、韩汝清、刘大壮,甚至方凝墨的父亲方怀民也拿着个本本跑过来蹲在角落里听课。
不知不觉,学生已经超过了十几人。
众人也觉得新奇,这流放队伍里,竟有解差和犯人一同上课的,这怕是破天荒的场面了。
就连驿站里的掌柜都觉得奇怪,随便拉了一个大娘问:“你们这队伍什么情况,咋这么多人听一个小姑娘讲课?”
“什么小姑娘,那位可是仙姑转世哪。”那人说得神神叨叨的,“你没见过死人复活吧?她吹一口仙气,就把淹死的人救回来了,你说厉不厉害?”
“可不是呢,据说这是在教大家仙法呢。说是叫什么科学教的,信了以后人能变聪明,我让我娃去听了两天,别说,脑袋瓜子真变聪明了,竟然会算数了!”
“科学教?那是个啥教?”
那人也说不出个啥来,支支吾吾道:“反正就是听听课,画画符之类的。”
“画符?”掌柜的停下手里的活儿,一下来了精神,“那我可得求仙姑画几个符,这驿站位置荒郊野外的,店里也难得有几个人,我得求个符保佑一下。”
徐青莺一堂课讲完,总有好学之人跑来请教。
明小双在雪地上写着,拍着脑袋苦思冥想:“姑娘,您来看看,我这个怎么算出来是2.4个人呢?”
周围人忍住笑,凤儿指着他的某步计算过程,“不用姑娘给你看,我都看出来了,你这2+3等于6呢,你把加法当做乘法了?”
又有人道:“姑娘,我按你的方法算了,这个速度算出来怎么老是不对呢?”
“你那是逆水行船,得加上流水的速度!而且加和超过10要往前进一位,你又忘了!”
“徐姑娘,徐姑娘,你看看这个——”徐青莺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抬头才看见竟然是方怀民,她笑得无奈,“方老爷,您怎么也来凑热闹?”
“女娃,你别管那么多,你就跟我讲讲,为啥这个求面积你要做这条辅助线?”
徐青莺指着地上画的图,帮他帮辅助线画了出来,“做辅助线的目的是可以将复杂的图形转变为简单的图形,再用已知的公式来求面积,求完以后加和。现在已知能用公式求面积的只有三角形、方形、圆形、扇形等,遇到不规则的多边图形,做辅助线是最好的方式。”
方怀民恍然大悟,看着眼前突然变得清晰的图像,忍不住叹道:“当真如此,这可比从前的算法简单多了!”
徐青莺冲一旁方凝墨打眼色。
方凝墨也很无奈,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拿老父亲毫无办法。
说起来这方怀民还真是个怪人,自幼有最好的老师,也是顺风顺水的考到了举人,一次未中进士,方怀民受了打击,便醉心与算学,从此不再沾科举二字。
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他读书是为了明理,而不是为了做官。他深知自己个性洒脱,喜无拘无束,适应不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就算做了官,迟早也会因为性格问题给家里带来祸事。
还不如寻一爱好,当个闲云野鹤,说不定还能成为名垂千古的大家呢。
方怀民也是真心喜欢算学,他喜欢数学的逻辑和严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加起来就是三。这里面的定理和公式充满了一种残酷的美感,如同世间最高贵优雅的神女,不容任何人挑衅和质疑。
他更喜欢那种一步一步解开难题的快感。
大周朝只注重四书五经,视算学为杂科,殊不知一个国家的人口税收、土地丈量、登记造册、兴修水利、后勤保障,哪一样不需要用到算学?
可恨,世上竟不懂算学之重要,全都一股脑的去读那圣贤书,真是可惜!
方怀民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加之整个方家流放,他更觉得自己这辈子兴许也就这样了,谁知在流放路上竟然碰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
好吧,只能算是小伙伴!
这徐青莺的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总是能轻易破解他藏起来那些手稿里的绝版方程。这下,方怀民立刻引她为知己,赖上她了,时不时就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拿着一道誊抄好的题拉着她一起研究。
也好在两个人年龄差距甚大,加之方怀民是出了名的怪人。营地上所有人都知道他醉心算学,两个人在一起,多半是拉着徐青莺研究算学呢,否则徐青莺还真是跳进黄河都说不清。
早知道,就不露那么一手了,现在多了一条尾巴,怎么都甩不掉。
也难怪方怀民如此痴迷,徐青莺也看过《九章算术》《算经》等,大周朝的数学水平大约就是现代社会初一初二的水平,题目并不难。
而方怀民对数学的研究,在大周朝已经算是登峰造极的水平了,只不过大周朝的人似乎并不重视算学,方怀民无志同道合之人,自然觉得曲高和寡。
好在,天将徐青莺这一猛男,方怀民见之,立刻引为生平知己,就连老父和两个女儿都得靠边站。
方怀民还经常明里暗里的询问她是何处得来的这些定理公式,甚至有一次,方怀民竟还很认真的问她到底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吓得徐青莺毛骨悚然!
最后,似乎方怀民认定徐青莺是借尸还魂,还示意她放心,他嘴很严,只要传他异世的算学知识,他绝对守口如瓶。
啊喂,谁说古人愚昧啊!
这都借尸还魂了,方怀民竟然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烧了她,而是榨干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丝知识。
搞科研的大佬,思维真是异于常人啊!!
这方家的人,老的小的,各个刁钻得很,有没有一个正常人啊!
徐青莺败下阵来。
这一路走走停停,大部队的速度明显变慢了,甚至好几次不得不露宿野外,也就是他们运气好,从来没有碰到过狼群野兽之类的事情。
只不过倒是陆陆续续的碰上了几波流民。
要知道,他们已经行到了深山老林之中,竟然还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流民,可想而知西南的百姓们还没有从夏季的那场洪涝灾害里缓过劲儿来。
他们一行一百多人,虽说是流放队伍,可这段时间肥皂生意挣了钱,各个都舍得吃舍得穿,因此看着还是比一般的老百姓强壮些许,加之队伍里有解差十人,各个佩刀,威慑力十足,是以一般流民也不敢前来挑衅。
有好几次,徐青莺明显感觉到被人死死盯着。
山林里至少有十几二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潜伏在道路两侧的丛林里,竹子削尖了一头作为武器,就这么趴在两侧,恶狠狠的盯着他们,似乎是在比较两方人马的力量。
众人过得是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