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堡内,
官差们一桌,吃的满嘴流油。
被流放的铁厂诸人,蹲在院子里,狼吞虎咽。
有热气腾腾的馒头,肉汤,面条,
已经是不敢奢望的上等饭食了。
隔壁屋子里,几个炉头,炉工,小心翼翼的坐着。
解答李郁的疑惑。
“生铁,熟铁,钢,区别在哪里?”
“含杂质最多是生铁,其次是钢,再少的是熟铁。”
“特性呢?”
“生铁硬而脆,易断。钢适中,柔韧性和坚固性适中。熟铁最软,柔韧性强,可做铁线。”
“如何转化?”
“敲打,置出多余杂质。”
他们所说的杂质,其实就碳含量。
李郁懂得不多,但是最基础的常识框架还是有印象的。
感谢九年义务教育。
“高炉冶铁,需要哪些步骤?”
“头一步,炼焦。普通煤炭隔绝空气,加热最终变成焦煤。”
“第二步,砌高炉,高炉腹宽,上下稍窄,高度尺寸都有定数,有通风口,铁渣口,铁水出口。配置人工鼓风机。”
“第三步,粉碎铁矿石、石灰石、焦炭投入炉口,持续加热,直到出铁水。”
李郁笑了,感觉这次遇到的才是专业人才。
“这样的高炉,出来的铁水是什么料?”
“生铁,偶尔也出钢水,但极为罕见。”
“若是打造火枪,应用什么料?”
“钢最佳,其次熟铁。”
……
“敢问老人家,生铁如何才能变成熟铁,或者钢?”
面容憔悴的老汉,和周围几人环视了一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样:
“回炉再炼,将铁水不停的均匀搅拌,一段时间后就是钢水。继续搅拌,则可变成熟铁水。”
李郁猜测,
搅拌的过程,就是让氧气和铁水充分接触,去除杂质。
相当于后世炼钢厂的转炉。
这几个人,是真正的冶铁专业人才。
赖二这一次,真的给自己捡到宝了。
不过,还要再拿捏一下,
“诸位别客气,快吃啊。”
桌子上,满是美味佳肴。
然而,这几人却没有胃口。
扑通,老汉跪地:
“李大官人,救救我们吧。我们这些人可以帮你冶铁。”
众人也开始跟上,跪地哀求:
“求求李官人。”
“那崇明海岛,据说乃荒蛮之地,发配军前为奴,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李郁装作为难模样,拧着眉头:
“我倒是有意招揽你们,帮着我做些铁厂的生意。若仅仅是几个人倒也不难,可你们是足足几十口人。”
“大官人只要不让我们去充军,我陈氏族人定会感恩戴德,做您的长期雇工。”
老汉毕竟阅历足,一下子就看出了李郁言语中的心动。
“好。”
……
李郁也松了口。
并亲切的扶起诸人,尤其是领头的这个陈老汉。
很显然,他是这个家族的头,也是铁厂的灵魂。
“来人。”
“老爷有何吩咐。”
“拿我的帖子,去官府疏通一下关系。需要多少银钱,尽管出。”
“谢谢李大官人,您就是我们陈氏一族的恩人。”
“先歇息几日,在这苏州府,有我罩着,没人敢动伱们。”
李郁悄然离去,
留下狂喜的陈氏族人,泪流满面。
流放军前,
可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约等于进入了生命倒计时。
军爷们,一向是狠狠压榨流放犯人。
直到死亡。
朝廷不仅不会斥责,还默许这种行为。
李郁吩咐手下,
给陈氏族人洗漱,换新衣,剃发,然后送到西山岛去。
而那些押解的潮州府官差,
也终于领到了不菲的报酬,低眉顺眼的走了。
一个年轻官差笑着说道:
“这帮犯人运气真不错,遇到这么个心善的主子。”
“哼。”班头冷笑一声。
众人不解,班头这才低声说了一句:
“他们这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啊?”
“几个月前,就是李老爷的手下人,买通咱们县尊抄的陈氏铁厂。”
几个官差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几个还嫩,不懂这世道的可怕。”
“低调当差,学着瞧人。看破不说破,才能活得久。”
“不该招惹的人,千万别惹。”
“是,是,头儿说的是。”
夕阳下,几个官差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想到李郁那张年轻的笑脸,就心里发毛。
……
陈氏族人,因为造反的大业遭遇了大祸,属于无辜的池鱼。
不过,李郁也尽量弥补,
给他们在西山岛安排了新屋子,住在一起。
还安排了几个佣人,帮着干杂活儿。
衣服,家具,银钱,也都人人有份。
而且定下了例钱,每月2两。
陈老汉和几个炉工翻倍。
还派了大夫,给水土不服的人开药。
“李老爷真是大善人。”
“哎,祖先保佑。”
“这世道还是要有一技之长,如果我们不会冶铁,人家会救我们吗?”
陈老汉这么一说,众人都点头赞同。
“过几天,李老爷派人建铁厂,我们几个都去指导。”
“在这岛上?”
“嗯。拿出点真本事,别让人看轻了。”
杜仁调拨了100劳工,还有充足的砖石,三合土。
选址地势高于湖水5米。
防洪是没有问题了。
旁边有个山谷,方便排水。
距离码头仅有100米,方便运输。
铁厂是重工业,一定要考虑运输的便利。
但是李郁考虑到一旦战争爆发,可能被敌舰炮击。
选的这个地址,是在一座小山丘后。
从水面望去,只能看到山后冒黑烟。
……
杜仁亲自陪着陈氏的几个炉头,巡视工地。
“以后,你就是西山铁厂的陈厂长了。”
“谢谢李老爷,谢谢杜先生。”
“陈厂长不必客气,铁厂就交给你了。”
“老汉一定不让李老爷失望。”
“好,咱们到那边去看看。”
杜仁指着一下不远处:
“那里是一座焦煤厂。”
“好,如此一来就方便多了。不知,洗煤厂在何处?”
“诺,就在码头旁边。”
杜仁远远的一指,湖边泛着黑水的区域。
“陈厂长,还有什么建议尽管提。”
“我觉得,要修路。从铁厂到码头的路,一定要结实,耐磨。”
杜仁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
“你瞧瞧这个。”
图纸上,竟然是简易的铁轨小车示意图。
一条尽可能取直的轨道路线图。
铁车轮正好嵌在轨道里,上坡的时候可以人力推,也可以骡马牵引。
下坡,就跟着跑吧。
反正是四轮的,不担心倾覆。
“这是何人设计?太妙了。”
“李老爷的发明。”
“真乃神人也。”
陈老汉是发自内心的佩服。
如此一来,运输可以省很多的人力。
“这铁轨,就得等你们的第一炉铁水了。”
“杜先生放心,我立军令状。”
高炉,
是所有冶铁设施里,最有技术含量的。
用的是耐火砖,还有三合土砌成。
高度有讲究,就连炉腹的角度都有讲究。
泥瓦匠反复拆除了三次,才拿出了陈老汉满意的高炉。
……
杜仁指着底下两个口问道:
“哪个是出铁水的?”
“铁水重,会从最底下这个口淌出来。反面略高的这个口子,是出铁渣的。”
陈老汉继续讲解:
“您再看炉腹这个口,是进风口。鼓风机源源不断输入空气,炉内温度才能抬高。”
“这样的一个高炉,月产量多少?”
“8万斤。”
听起来很多,其实也没多少。
铁本来就重。
放在后世,连乡镇小作坊的边都摸不着。
不过,在这个时代。
拥有4座高炉的西山铁厂,已经是行业领先了。
铁厂内,一半工人是陈氏族人。
另一半,是杜仁安排的学徒。
李郁不可能让西山铁厂变成陈氏铁厂。
为了铁水质量更高,他又派人去浙江长兴煤矿购买了一船优质煤。
听着很远,
实际上,就是隔着太湖而已,水路百里。长兴煤矿在那头,西山在这头。
那边的煤,质量令人眼馋。
李郁无数次幻想,如果掉个个该多好。
就连陈老汉也说,
长兴煤炭烧出来的焦煤,热量值比本地的起码高3成。
别小看了这3成,
炉温高了,铁水质量提高的就不是一星半点。
因为促进流动均匀了。
当然炉温也不能太高,那样会爆炸。
这个度,全凭炉头的经验判断。
没有温度计。
铁厂绝对是个技术活儿。
若不是赖二在潮州府搞了这么一出,李郁的自产钢铁计划,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上马。
……
不过,
西山铁厂的建立,和陈氏族人的到来,有人不开心了。
张铁匠父子,嗅到了一丝危机。
抢饭碗的来了。
虽说陈氏族人是冶铁的,自己是打铁的,属于产业链的上下游关系。
但是备不住人家跨界。
从技术难度说,冶铁高于打铁。
李郁察觉了他们的担忧,觉得还是有必要安抚一下。
毕竟,他们的忠诚是高于陈氏族人的。
一起经受过考验,归属感更强。
有一桩承诺,可以提前兑现了。
给张满库娶个老婆!
说一百句好话,不如做一桩实事。
两天后,
他找来了张铁匠父子。
“最近在西山岛,还习惯吗?”
“托老爷的福,住的好吃的好。”
张铁匠父子毕竟也是工匠营的负责人,待遇条件不差。
李郁拍拍手,
门外进来了一个姑娘,低着头,搅着衣角。
“你们看,这个姑娘如何?对了,还是同乡。”
“老爷,这是?”
“我答应过你们,好好干明年给满库续个弦。我想着,好事赶早不赶晚。提前办了吧?”
“谢谢老爷。”
二人欢喜的很,手足无措。
因为这个姑娘,明显出身不差。
而且看起来就好生养。
“对了,以后有了孩子,开蒙的费用都省了。她识字的。”
“哎呀,这也,这也~”
看的出来,张家父子对这桩婚事很满意。
……
李郁又拿出了早就准备好了几件金首饰:
“这是我的贺礼,收好了。”
“以后,工匠的事你们要多费心。”
“老爷您放心,我们若不上心,那还是人吗?”
“我听人说,满库你对铁厂感兴趣?”
“是,是有一点。”
“我会安排你进铁厂,以学徒的身份。多学一点,总是好的。”
张满库高兴的跪地感谢。
对于匠人来说,这可是好差事。
能学到别人的技术,以后就更吃香了。
放在古代正常情况下,想学习一门技术。
先托人居中作保,做三年免费学徒。
学徒期间表现满意,师傅才开始慢慢教一点入门技术。
又是三年之后,才逐渐接触关键技术。
但是,直到出师,最核心的一成技术也是学不到的。
因为,猫教老虎尚且留一手。
何况是师徒呢。
李郁最后又叮嘱道:
“张老爹,你年龄大了。不必事事躬亲,我希望你做好师傅的角色,多带合格的徒弟。不管以后有多少匠人,我只信你一个。”
“是,老汉明白。”
……
一番笼络人心,
张铁匠父子脚步轻快的离开了李家堡,来时2个人,走时3个人。
一年后,搞不好就是4个人。
临行前,张铁匠父子还提了一个意见。
火枪枪管,到底用钢材还是熟铁的利弊问题。
钢材,寿命长,不易变形,但是加工费时。
熟铁,寿命短,但是加工容易,成本低。
这是个好问题,
李郁也要仔细权衡一下,好的兵器未必是最先进的,而是最适合军队的。
如今机床有了鲸油,替代工业润滑油,
钻枪管的效率更高,但是也要考虑到负荷。
毕竟,系统是一次性奖励。
钻头备件数量是有限的。
或许,钢质枪管可以装备部分精锐。
熟铁枪管,作为主流装备。
因为,一个很残酷的事实,
一旦和清军正面开战,火枪和士兵都是消耗品。
李郁的初步策略是海量囤积火枪,火炮。
建设少数几个忠诚的近卫军团。
其余的,走快速募兵,快速培训,快速上战场的无甲火器廉价民兵路线。
一切计划,都要从实际出发。
大清朝最大的实际,就是人多。
用粗劣,廉价的火器军团,去消耗清军的精锐。
关外八旗,加上索伦,撑死也就是十几万的真正精锐。
只需要消耗掉几万,乾隆就会心疼的不敢南下。
因为机动兵力有限。
总不能,京城,关外,北方都不要了吧。
……
如果那样,
自然有野心家会去趁机搞事。
白莲教,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地方实权督抚,也会趁机坐大,和中枢分庭抗礼。
所以,李郁的战争定位就是一旦爆发。
依托前线堡垒防御,吸引清军围攻。
后方出动大批的火器民兵军团,和清军打阵地接触战。
对上八旗,一比一的战损,就是巨大胜利。
让江南,成为血肉磨坊。
直到清军承受不了伤亡,主动放弃进攻固守江北。
战争的一步,就算达标了。
而为了这第一步,需要做很多准备。
比如,不少于5个真正的堡垒坚城。
内部储存海量的火器,粮食,火药。
要压制清军,还需要有大量的火炮,在城头防御。
否则,清军能拉来几百门上千门大炮,让你挨打崩溃。
还需要一支规模不大,但是走精锐路线的内河海军。
才能护住后勤路线,还有后方。
江南水网密布,
长江,大运河,太湖,还有数不清的河沟,都是内河海军的战场。
江南提督,苏松镇总兵,麾下都有水师。
虽然在李郁眼里,那是些垃圾。
但是,如果自己没有炮舰。
这些垃圾水师,一样能横行水道,随时登陆。
决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发生!
……
李郁在纸上写写画画。
3个月为一期,定制一次发展计划。
主打就是赶清超英,多快好省的建设地盘。
西山岛的大基建,已经进入了尾声。
下一步,就是疯狂的生产火枪。
没时间上马燧发枪了,既然火绳枪技术足够成熟,就批量生产。
还有,尽快搞定火炮的技术难题。
有枪没炮,
等于是自己拿着短剑,敌人拿着4米长矛。
认真论起来,炮比枪的战场作用大。
材料,工艺要求更高。
因为膛压更大,一旦炸了周围人都陪葬。
铜、铁、钢,都可用来造炮。
铜炮太贵,一门抵5门,首先剔除。
钢炮不错,但是加工难,成本高。
生铁太脆没法镗炮膛,只能一体铸造,容易炸膛。
所以,选择用熟铁作为火炮的材料。
这里的熟铁,是相对接近低碳钢的存在。
李家堡的一群匠人,碰头商量了半天,最终拿出了这个方案。
又结合胡千总的金川前线见闻,绘制了多种常见火炮的草图。
西山铁厂的陈氏族人很惊讶,
私人也能造炮?
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不过,老张铁匠笑着告诉他:
“咱们老爷手眼通天,这些炮是替兵部造的。”
“兵部的老爷为啥不自己造?”
“因为咱们造的枪炮,打的又远,又准。价格还便宜。”
“啊?”
“陈厂长,你刚来不了解。咱们老爷,咳咳,上面有人。”
“明白明白。”
陈氏族人对李郁的敬仰,又高了一层。
投靠了一个背景深厚的主子,总是件好事。
在大清做商人嘛,后面没几个红顶子撑腰,衙役都敢上门搞事。
……
西山岛高处的独立小院,
一人匆匆叩门进入,禀告杜仁:
“我在铁厂附近,发现了一个暗桩。”
杜仁正在翻阅煤矿的日产量报告,停手问道:
“哪一方的探子?控制起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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