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
少年天子坐高堂,群臣觐见。
“听闻太师已经班师回朝,不知何在?”天子身穿冕服,头戴平天冠,跪坐上位,有些稚嫩而清脆的声音询问。
“回禀陛下,太师如今驻军灞河之上。”
君臣之首,王允站出来,拱手行礼,然后娓娓道来:“尚未入城!”
准确来说,进了城又出去了。
但是他自己说没进,那就是没进。
这位太师连少帝尚且敢毒杀,在雒阳的时候,更是大开杀戒,动则连诛,三公四世袁氏一族更是被杀的鸡犬不留,已百无忌禁,在座文武百官,大多数皆从雒阳而来,受着雷霆霹雳之狠手所影响,如今皆不敢畅所欲言了。
“何故?”少年天子问。
“陛下,太师抵挡关东贼寇,护大汉江山,劳苦功高,朝廷当礼遇!”一大臣站出来,拱手行礼之后,开口说道。
“礼遇?”少年天子笑了笑,点点头,道:“当之也!”
他想了想,闻:“高阳侯的意思,是需要朕出城而迎?”
这高阳侯,就是太学祭酒,左中郎将,名满天下的大儒贤臣,蔡邕,蔡伯喈。
蔡邕少年师从大儒胡广,早年就被举荐出仕,博学多言又刚正不可,曾对朝中之顽固所不满,上秘奏,言七事,志向改法,获罪于满朝文武,遭构陷,避祸出走。
中平六年被强行征辟,代理祭酒,又直接被举为高弟,力任侍御史,治书侍御史,尚书,三天边历三台,然后又升任巴郡太守,被留任侍中。
初平元年,随帝西迁长安,又被任命为左中郎将,直接拜高阳乡侯。
在这朝堂之上,大家都言之,其乃董卓党羽。
“非也!”蔡邕摇摇头,沉声的说道:“陛下乃天下,天下之君父也,居于朝堂,纵观天下,岂能纵容功臣,太师大人有功于社稷,却不可骄横无礼,然朝廷当有礼遇,方能安功臣之心!”
观点很明确了。
你是天子,你要是礼下于人了,你就是骄纵功臣了,骄纵功臣代表有了隔阂,是要杀功臣的前兆,万万不可做,然而太师是有功劳的,如果朝廷没有表示,就不能安抚功臣之心。
朝堂都冷寂了下来。
王允站出来,拱手行礼:“臣愿领群臣迎太师归朝!”
“司徒大人代表朝堂,岂能礼下!”蔡邕再一次摇摇头。
众人的目光有些隐晦不明起来了。
这朝廷的班子,就是少帝死了之后,天子继承大宝之位,重整朝纲,才立起来的,迁都途中虽有一些变动,但是基本上也都是从雒阳延续下来的。
太师董卓,司徒王允,太尉马日磾,尚书郑泰,司隶校尉黄琬,执金吾士孙瑞,光禄大夫兼任京兆尹杨彪,御史中丞皇甫嵩,左中郎将蔡邕……
这就是初平天子的朝堂重臣。
王允在明面上和太师是一个档次的,当然,权力上差很远,这年头,有兵就是王,丁原死了,皇甫嵩认栽了,并州军和关中军都被打散了,唯有西凉军掌朝廷,董卓就是唯一的权臣。
可礼上,却不能这么论的,现在这块遮羞布还在,除非撕掉了,就无所顾忌了。
而董卓率军灞上而不归,到底什么心思,这倒是有些难猜了,折辱朝廷,又或者是立威,这就要看朝廷如何应对,若是撕破了这脸面,长安无疑会再一次陷入战火之中。
“臣,愿迎太师入城!”一中年大臣站出来,声音如洪雷。
“皇甫嵩?”
众臣的目光顿时有些变了。
这时候蔡邕不开口了。
顿时很多人也就明白了。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天子身上,等待天子的开口。
“皇甫卿家愿为朝廷分忧,迎太师归朝,朕心慰!”少年天子平静的说道。
“臣领命!”
皇甫嵩面无表情,拱手领命。
………………
早朝散了之后,百官鱼贯而出。
“伯喈兄,这太师大人到底何意?”王允在大殿门口叫住了蔡邕,阴沉的问。
剑指皇甫嵩。
这是要折了陛下最后的羽翼。
“太师大人的意思我若是知道,我便不站在这里了!”蔡邕淡淡的说道:“昔日遭流放,东观修书,意有不平,大丈夫当居于庙堂,安天下之事,可入了这朝堂,才明白,朝堂做事,何其艰难,吾愿折名献言,马首是瞻,可太师也要能听得进去啊!”
折了这名气,无所谓。
当了幕僚,也无所谓。
可想要做点事情,怎么就这么难呢。
“朝堂之事,在于平衡,若连关中这支兵马都没了,我们如何节制这西凉的骄兵悍将?”王允又问。
“太师意已定,要么折辱皇甫嵩,要么天子出迎,你选吧!”蔡邕平静的说道。
“那伯喈之意何为?”王允继续问。
“朝堂可以没有皇甫将军,但是若没了太师,不知道王司徒能不能稳得住?”蔡邕反问。
王允顿时明白了。
西凉军兵强马壮,皇甫嵩哪怕是朝堂最后一个能打能拼的忠心大将,可巧妇难成无米之炊,就凭手下的那点关中军主力,根本无法抗衡,打起来,伤的就是天子了。
“唯苦一苦皇甫将军了!”王允闭上眼睛,痛苦的说道。
“苦了皇甫将军尚可,苦了你我亦可,但是苦了这长安百姓,朝廷可就立不足了,数十万军民入长安,关中的粮,可都不在你我手上,甚至不在太师手上!”蔡邕提醒说道。
“杨文先?”王允皱眉。
“太师的意思是,朝堂还少一个司空!”蔡邕继续说道。
“也好,我会上奏陛下的!”
王允笑了,如果董卓以为这样就能拉拢关中世家,那就是太过于天真了,杨彪不是不能用,只是怎么用,如今立于关中,少不了要依仗他们了。
蔡邕抬步欲走,不过很快就被王允又叫住了。
“伯喈兄,你与我实言,文陵是不是被掘了?”王允的这话,让蔡邕踉跄了两步,但是却没有停下来,头也不回的走了,甚至没有回答。
王允却明白了。
他拳头攥紧,面容越发的阴冷起来了:“董仲颖,你当真无法无天了,既如此,天下可容不下你了!”
……………………
长安的乱,一直都在持续之中,有泼皮无赖在抢掠,有军士如贼寇无所顾忌,百姓生活艰难,秩序混乱,粮食无所继,饿殍遍野,从城内到城外,乱象不断。
不过这种乱都避开了灞河,甚至没有人敢靠近灞河。
灞河之上,军寨连绵。
这里集结了十余万的西凉精锐。
中军。
董卓肥壮的身躯坐在上位,营帐之中人不多,左右皆乃心腹,言语无所顾忌。
“文忧,吾等如此威逼,会让朝廷让步吗,他皇甫嵩当真愿放弃兵权?”董卓略微有些担心,那小眼睛溜溜转,看着身边几步之遥的中年文士。
这中年文士乃是西凉集团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
董卓能在外戚和宦官之争之中抓住最合适的时机,孤军入雒阳,是他筹谋的。
杀少帝迁都长安,也是他在筹谋的。
执子江山,落子天下,他就是西凉寒门出身,以入赘董门,辅助董卓杀出西凉,入主关中而扬名天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西凉第一谋士,李儒,李文忧。
“主公,皇甫义真愿为朝堂退了第一步,自当为了天子退第二步,昔日他入雒阳为臣是如此,如今交出关中军,依是如此!”李儒淡淡的说道。
“本太师无惧关东群雄,可这皇甫义真,却始终让本太师心有顾虑,此人军略过人,当朝之下,无人可比,若让人掌兵,本太师寝食难安啊!”
董卓叹气:“若能斩了此人便可安心了!”
“主公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李儒摇摇头:“皇甫义真在军略上的确有神鬼之才,然而,不遇明君,他无用武之地,自古将为君用,淮阴侯若无高祖,不过只是一落魄之子,冠军侯若无武帝,哪里来的封狼居胥,可不管是当今那个少年的天子也好,还是老谋深算的司徒王允也罢,他们都并非明主,明哲保身尚可,用皇甫义真他们不敢,怕我们,他们也怕关中世家啊,皇甫义真是注定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不过此人终究乃是关中一面旗帜,若杀之,关中就要和我们翻脸了,得不偿失,待我们定了关中,稳了朝纲,主公想要杀之,无所不可也!”
“那本太师就再忍一忍,不过他若敢出迎,那就休怪本太师折辱其,不折了他的名望,本太师也不安心!”董卓冷笑。
“当如此!”
李儒点点头。
“天子可安分?”董卓又问。
“他看着少帝亡于眼前,心神已惧,难有作为!”李儒回答。
“这样就好!”董卓放心了不少:“不过这关中,可没这么好定啊!”
“主公当示弱于人!”
“示弱?”
“示弱了,才能拉拢这朝廷多数人为吾等所用,主公,我们马背上能打下天下,可治天下,需文臣,要前序渐进,不可多造杀孽,该杀的,我们在雒阳已经杀了,现在当抚慰人心。”
“如何示弱?”董卓点点头。
“我西凉精锐,不入长安,驻扎关中,东面可防备关东贼子,西面当小心马腾韩遂之辈,夺回西凉故地,南可下益州,走一走先秦一统天下之路,北可上并州,割据天下半壁江山……”
“大善!”董卓都能感觉到那前景无限了:“可西凉精锐若不入长安,本太师当如何安?”
“吕都尉可率军护卫左右,不过此将心思有些不定,虽投了主公,奉为义父,然依旧有些左右摇摆,不可全信,飞熊骑兵亦守主公左右,必能护卫主公之安危!”
李儒沉思:“不过这执金吾和司隶校尉,当换一换了,不然这长安城,恐怕心思颇多啊!”
“换何人?”
“属下还在想!”李儒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那群西凉的骄兵悍将,让他们放下兵权入长安领这些虚职,未必愿意。
“不如本太师提议一人!”
“何人?”
“李君临如何?”
“就是在雒阳战场上曾败江东猛虎的李桓?”李儒眯眼:“是李稚然藏的太深,还是这少年山水不显啊,我西凉若有如此猛将,昔日又何须拉拢吕布杀丁原呢?”
“正是此少年!”董卓点头,眼神之中都是赞誉:“少年颇有英姿,行军打仗,亦为上乘,至于到底是李稚然不愿意让本太师知道,还是这少年在李稚然面前藏拙,那就不得而知了,可无所谓,他是我西凉大将,对本太师亦敬之,我西凉走出来的都是老将,年轻一辈,可没有几个英豪,在奉先吾儿之前,西凉大将丢尽了颜面,如今有如此少年,当重用!”
“可北地营……”李儒有些担心,李榷心胸狭隘行事有所偏颇,未必受得了这口气。
“我们既然入了中原,当治天下,而治天下,不仅仅要有兵权,还要重文臣,这西凉将越发的跋扈嚣张,也该治一治了!”董卓出身西凉蛮荒,性格是很矛盾的,跋扈的一面有,但是也有自卑的一面,做梦都想要得到中原那些文臣大儒的认可,所以对于王允蔡邕这种名满天下的儒臣,他是又恐惧,又想要拉拢,还有几分骨子里面的尊敬。
“可不能让西凉将与主公离心离德啊!”
李儒提醒。
“李桓也是西凉将啊!”董卓冷笑:“西凉大将若不能为我所用,何用也!”
“当之!”李儒想了想,点点头,这话倒是没错。
他审时度势一番,道:“主公,不如待他回了长安,某再考量他一番,看能否大用,若当真可大用,不如直接就把关中兵丢个他,让他为主公分忧解难!”
“善!”
董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