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旌走到的后面将书包放下,他的座位在第七排的最靠近窗边的位置,这个位置冬天有暖阳,夏天有凉风,春天能听到鸟语,秋天能欣赏枯黄,一年四季都被它包圆了,这样的座位,又怎么能让人不爱了。
与岑旌恰好相反,黎莘莘的座位在岑旌的对角位置,这个位置就有诸多不好了,例如上课的时候往窗外看去是对面空荡荡的教室,例如下课的时候经过上厕所的人闹出来的声音特别嘈杂,例如上课的时候时不时会有领导过来巡查,要很累地装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等等等等,全部都是黎莘莘每天放学路上和岑旌抱怨的缺点。
她从不将这一天能抱怨完的事情留到第二天,按照她的说法,这叫今日事今日毕,毕竟,谁让明天必定还会出现许多的新的值得吐槽的事情呢?
生活是多么让人心碎啊,每天有数不完的让人不开心的繁琐小事陆续出现;生活是多么让人感动啊,每天有一个和你一起回家的人静静倾听你的心绪,抚慰你的心灵。
对,生活是多么让人心碎啊!岑旌深刻地体会到了前半句话的精髓——从他的同桌——程锅锅身上——深刻地体会到了。
说起高中,许多人的回忆或许是三五好友,一两汗水,六七书本,岑旌对这些全部不感兴趣,他对朋友不感兴趣,是因为他觉得友情太过虚伪;他对书本不感兴趣,是因为他脑子完全没有加载这方面的模块;对汗水不感兴趣,纯粹是因为,他有洁癖?
事实上,这世界上除了黎莘莘,很少有东西能够触动到他。
——程锅锅算一个。
程锅锅是岑旌的同桌,三年的那种,和在学校经常性地保持沉默的岑旌的不同,程锅锅颜如冠玉,貌比潘安,再加上一手开朗的性格和全身上下散发的金子气息,在学校受到的关注简直不要再高了。
不知道程锅锅当初是怎么成为他的同桌的,三年太久远了,久远到会让一个人忘记许多许多的事情。反正就是敬爱的周周老师一顿操作,他们这两个不管是表面还是内里都截然相反的人就成为了同桌。
成为同桌也没什么,和谁成为同桌并不是岑旌关心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你当你的校明星,我做我的小透明,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高一。
但就在高二的某一个早晨,程锅锅突然就像是发了疯了一样兴奋地拿着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副画作迫不及待地问道:“岑旌,这是你画的对不对,你画的画拿了启航市的金赏你知道吗,你知道金赏的价值吗?去年一副启航市金赏的画作,在拍卖会上拍出了三百万金盾,你知道三百万金盾的概念吗?三百万金盾等于三千万银盾,三亿铜币!!!就算是我爸的公司,一年的收入也不过才几千万金盾而已!!!”
岑旌没有理他。
“要不。”程锅锅眼珠子一转,身躯一扭坐在了座位上,左手自然地勾住岑旌的肩膀,“你教我画画吧!”
岑旌还是没有理他。
那一天,程锅锅的屁股像是生了根一样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用尽了手段,使尽了办法想要岑旌教他画画。
那一天回家时,少女第一次听少年抱怨一个人。
一直到现在,程锅锅已经骚扰他骚扰了一年多了,少女时不时在回家的路上还是能听到这个名字从岑旌的口中蹦出。
而今天,是黎莘莘答应帮岑旌解决掉程锅锅的日子。真是普天同庆的一天,想到这里,岑旌往常平淡如缝的嘴角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什么事这么高兴?”程锅锅停下朗读,左手娴熟地勾上岑旌的肩膀,用讨好的语气继续说道:“岑大佬,你看你今天这么高兴,就教我两手吧。”
岑旌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巧的上面写着“高考必背64篇”的小黑皮书,翻到第十三页,是王勃的滕王阁序,自顾自地背了起来。虽然岑旌已经通过了艺考——其实本来他都不用参加艺考,他在高二的时候获得的启航市金赏的成就足以让他保送到全炎国任何一所艺术类院校——但黎莘莘对艺考异常好奇,缠着要让他去考一考试试看,所以他就去了。
其实本来他也不用参加高考,对天天来学校也感到些许厌烦,他提出过不去上学,不过还没等温嫚嫚否定,正在沙发上看偶像甜宠剧的黎莘莘一下子跳将起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岑旌:“本姑娘天天辛辛苦苦地去上学,你抛下我就想一个人呆在家里舒舒服服?你想都别想!”
岑旌小胳膊小腿的,无法反抗黎莘莘的淫威,只好屈从。
“岑大佬啊岑大佬”,程锅锅早就习惯了岑旌不理他的样子,事实上,岑旌两年多来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每天都是他从早到晚自说自话,“我说你什么时候能理我一下,哪怕你的表情换一换呢?咱们是人啊,不是机器啊!笑一笑十年少你听过没有?我告诉你啊,你就是应该多笑笑,多笑笑你的画才能多画出一些温情的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老是画一些血啊,尸体呀什么的,虽然在评委看来确实很艺术啦,但你才十八岁啊,别老是显得那么老成……”
程锅锅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就是这样,在一旁背着滕王阁序的岑旌恨不得把两只耳朵都用东西深深地堵住,哪怕是用黎莘莘的臭袜子他也认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出生,对着一个明显对他不感兴趣,一句话也不跟他说的人,能够自说自话说一天!
程锅锅自说自话的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对岑旌画作优缺深刻评价、对岑旌感情生活的深度探索、对岑旌未来理想的深度挖掘……等等等等,在一年前的那一天,全校有不少女孩都对程锅锅这个帅气的男孩心向往之,在那一天之后,全校全部女孩都知道程锅锅这个话痨的男孩心有所属,
还是个男生?!
那一天,整个立宇中学的女孩们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除了黎莘莘和程倩倩。
“同学们,早读结束了,耽误你们一点时间我讲一件事,讲完你们再吃早餐。”清脆的声音伴随着拍掌在教室荡漾开来,让原本活力满满的教室一下子安静地如一滩死水一般。
周周老师,我的大救星!!!
岑旌把目光从小黑皮书上移开,看向讲台,此时空荡荡的教室已经人满为患,立宇高中对于学生的管理其实并不严格,走读还是住宿都由学生们自己选择,每年的住宿费用也便宜地离谱,仅仅只要几十铜币,相当于白给一样。
立宇规定的高三学生每天的早读时间是六点到七点钟,但学生不必六点钟准时到教室,只要在六点到七点的这个时间段成功进入教室,积极地加入到已经到达教室开始早读的同学们热火朝天的声音当中去就行了。
周周将自己夹在腋下的课本拿出来放在讲台上,继续说道:“学校一向是以人为本,主张学生必须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我们还有九个月就要高考了,国庆节只有三天假期,但学校考虑到高三学生的毕业压力也许过大了,专门将国庆节额外划出一天的时间,给每个班提供上限为十金盾的资金,各班自己策划一次活动,当然,学校对于活动的内容会进行严格的审查,必须要是能够对大家品格的塑造有益处的,能够让大家在毕业前对立宇,对于周围的朋友都留下深刻印象的,这样的活动才能够申请通过。”
“这件事,就交给……”周周锐利的眼睛像鹰眼一眼扫视着整个教室,仿佛在寻找下一只猎物,眼神所到之处,诸学生纷纷退散,突然,她看到一双不避开她视线的淡漠的眸子,“岑旌同学来负责好了。”
她右手朝着岑旌的方向微微一抬:“岑旌同学,有问题吗?”
岑旌点了点头:“有。”
周周拍了拍掌:“好的,既然岑旌没有问题,那这件事就交给他全权负责了,其他同学有想法的也可以去找岑旌同学一起讨论,岑旌同学可以选取几个人组成策划小组,下周一之前把策划书交到办公室来。”
“好。”周周将教材竖起来整理好敲了敲讲台,“大家抓紧时间吃饭吧,第一节是英语课,记得做好课前准备。”
周周走后,整个教室如同一滴滴入开水中的油,顷刻间就沸腾起来,不一会儿,来自五湖四海的香气也聚拢过来,沁人心脾,令人作呕。
大家边吃着炒粉、面包、油条……,边热烈地讨论着有关于周周老师刚才宣布的有关于愚人节活动的事情,有大胆的女孩子还时不时把头扭过去注视着刚刚被任命的“活动策划”岑旌,待到发现他还是如往常一样神色平静的在素描本上写写画画之后,又失望地将头转回去。
程倩倩将头扭回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女孩细嫩的手臂:“周周老师怎么这么绝情而无理,竟然强硬地让你家岑旌当这策划,这不是为难他吗?”
“那又怎么样?”黎莘莘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线,显然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很是满意,“他也不能老是这样不交朋友啊,总是要突破自己的。”
扶了扶自己脸上的黑框眼睛,程倩倩的眼神中闪过一道精光,有些狐疑地问道:“这事,该不会……”
“对,就是我和周周老师提的。”少女大胆而又骄傲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转过头看了一眼依旧认真而专注的少年,“这是一个契机,他不能身边永远只有我一个人,他得学会多交朋友。”
“怎么突然这么想?岑旌他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整个高中,程倩倩心想。
黎莘莘的眸子似乎黯淡了些许,嘴唇抿了抿,最后只吐出几个让人似懂非懂的字出来:“哪里是突然这么想,我明明一直在为此努力着,只不过,现在遇到了一个好的契机罢了。”
程倩倩迷糊了,正想继续询问,却看到黎莘莘两只纤细的手臂一撑桌子,站起来径直朝着岑旌的方向走去,于是她来不及多想,连忙跟上黎莘莘的步伐,毕竟,哪个青春期的少女不对一个高冷异常的天才感兴趣呢。
当然,也只能是止步于感兴趣这一步罢了。
……
……
光线突兀地暗淡下来。
看着素描本上明显变暗的已经描摹出轮廓的白色大骷髅,岑旌不仅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下颚轻轻抬起,眼睛略带探询地向上望去,直到发觉站在他身边挡住光线的人是黎莘莘,眉眼才重新变得温和起来。
“策划案的事情,你怎么想?”黎莘莘开门见山地问道,她可从来不会指望岑旌在学校会主动说话,事实上,在这所偌大的立宇中学里,和他说过话的人,用一根手指头都可以数的过来。
闻言,岑旌怔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推脱掉就好了。”
“你是认为,只要你不去干这件事,周周老师最后迫不得已还是要去找其他人的是吧?”黎莘莘帮他补齐了后面没说完的话,十二年了,他一撅屁股,她就知道他放的是什么味道的屁。
岑旌眼神又低垂到素描本上,那骷髅的眼神残忍而血腥,仿佛只要他一试图改变,就会从画本上飞扑出来,撕咬他的肌肤。
“岑大佬,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黎莘莘还没开口,边上的程锅锅倒是积极异常地说道,“这次策划案正是你扭转形象,融入班级的好机会!向周周老师证明你的实力,帮周周老师排忧解难,成为周周老师的左膀右臂,这种千载难逢的好……”
“疼,疼,疼……倩倩你干吗?快松开!”
程锅锅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他双手放在妹妹的手臂外面,形成一个虚握的情形,想要强行把程倩倩的手从自己的耳朵上移开,又怕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把自己的耳朵带下来了,于是忙不迭地开始求饶起来。
程倩倩撇了撇嘴,程锅锅这人,要脸蛋有脸蛋,要气度有气度,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就是少女们梦中踩着七彩祥云来相遇的王子,怎么偏生就长了这么一张跟青蛙一般“叽叽呱呱”叫个不停的嘴巴!
“人家夫妻俩说事呢,你插什么嘴。”
“我这是为岑大佬好,他需要这个机会!还有,快给我把手松开!我是你哥!”
“哥?哥怎么了?不就比我早出生一个小时吗?值得你天天挂嘴上,都说了十几年了!还想让我松开?你想得美!”
“我跟你说,程倩倩,要不是你是我妹妹,我早就……”
“你早就什么,说啊,我不是你妹妹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
“我倒是觉得锅锅说得没错。”黎莘莘的眼睛始终盯着少年素描本上阴森森的骷髅,眼神倒是变得愈发坚定起来,似乎是为了相得益彰,语气也不由得坚定许多,“六年了,你必须走出来了。”
听到这话,程锅锅的不可避免地硬气起来,但也不好出声打断正在说话的黎莘莘,只一转头,用挑衅的眼神朝程倩倩晃了一下。
程倩倩自然不甘示弱地回瞪了他一眼,纤纤玉指在程锅锅耳朵上轻轻一拧,看到他疼地像猴子一样哇哇大叫又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的样子,这才满意地把手放下来,旋即又双手抱胸,小声嘀咕道:“这次就先放过你。”
黎莘莘蹲下身子来,直到刚好和坐着的岑旌持平的位置,一番动静也引得陷入沉思的岑旌侧目,两眼相对,岑旌的心神一下子就被吸进去了,黑宝石般大眼睛里透露出无限的愧疚与爱意,一下子就浸满了他整个身躯。
“你该走出来了,就当是为了我,你也应该尝试一下。”少女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和平常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大不相同。
岑旌眼神再次望向素描本上的骷髅,其森白的骨骼上仿若有银辉游荡,他嘴角微微翘起,提笔在骷髅两个空荡荡的眼眶上,补上了一双灵动而又可爱的大眼睛,于是整个骷髅的阴森之气尽去,变得呆萌而又俏皮起来。
“好。”
这一声好似乎打开了什么枷锁,使得原本有些卑躬屈膝的少女一下子支棱起来,她摸了摸岑旌的小脑袋,眼神狡黠而又得意:“小岑子,这可是你自己答应了的,你知道的,在本姑娘字典上,那是从来都没有反悔这两个字可以让你找到的。”
这一幕的转变太快,看得旁边拼命捂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喊出声的程锅锅双手从嘴唇上一下子跌落下来,嘴巴来不及合上,形成一个“O”形,竟是连耳朵上传来的阵痛感都忘了。
就连程倩倩——作为黎莘莘最好的闺蜜的她——眼神也微微呆滞,她也从来没见过黎莘莘这么可爱的一面。
只有岑旌依旧平静,手上的铅笔在本子上走走停停,继续为小骷髅添姿加色。
黎莘莘什么样?他能不知道吗?她从小,就在自己的倾情“帮助”之下,把演戏这项天赋拉!满!了!
小学的时候,她还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天真纯洁的小姑娘,甚至有时候哭了还需要岑旌去安慰她。
他把视线从素描本上这个披着红色披风的呆萌骷髅身上移开,看向已经有点泛黄的树木,又渐渐上移,他的眼神透过白云,透过蓝天,往日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闪烁。
她的改变,发生在十二年前,小升初的那个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