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天高云淡。早晨开门出屋,一股玉米叶子淡淡的清甜味道,沁入了我的五脏六腑,感觉爽快极了。望着院中那架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金银瓜,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蒙蒙眬眬、仿佛看到了我二十多年前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本清末版的《幼儿学歌》,坐在院中的金银瓜架下面,教我的双胞胎儿子;小春鸿、和小春仕,吟唱《幼儿学歌》中的《二十令节》。只见两个孩子踢踏着小脚儿、舞动着小手儿,边舞边吟:正月朔日为元日,亦曰元旦中天节。初七人日礼俗传,十五上元元宵夜。中和节在二月二,二十十五花朝是。立春五戊为春社,三月三日上巳节。踏春斗草皆上已,清明前日为寒食。……奇妙的幻觉,又让我看到了我的两个儿子小时候、那活泼可爱的样子。我多么想就这么一直幻觉下去,可惜儿歌刚听到一半,小孙女李兰兰的一声呼唤:“奶奶,我妈把饭做好了。吃了饭,咱们还要去学校呢!”把我从恍惚的幻觉中,叫醒了回来。望着架上那一只只满是露珠儿的金银瓜,我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往屋子走。可又情不自禁,挂念起了我的春仕儿。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的李春仕,正关了半个月的禁闭,刚刚要被释放出来。是他的老长官周方成,陪同着团长马成龙、和军法官胡连文,到禁闭室宣读的判决书。判决书上的大致意思是说;鉴于鲁博民对于刘阿福叛逃一事,事先并不知情。事发之时,也曾不顾危险、亲自带人追赶。虽未能挽回,也算尽职尽责。但因荐人不当,有失察之过。暂由代理连长,降为副连长,以观后效。
李春仕走出禁闭室,看到邵东河、程子坤、郝大明三兄弟,早已经等候在了门前。四兄弟见面,忍不住一番抱头痛哭。程子坤怨恨地对李春仕说:“大哥。咱过也记了、禁闭也关了。走,兄弟们陪着你出去透透风!”
邵东河也随声附和:“对。大哥,咱们一块儿到外面散散心,祛祛晦气!”
长时间的郁闷,李春仕也正有此意,便跟随着三位兄弟出了兵营。他们一路信步消遣,走到了镇子上。顺着大街往前走,来到了一家名为:《小西湖酒家》的小酒馆门前。刚要往里走,就听到里面吵吵嚷嚷。伴随着一阵“乒乒啪啪”,盘碗被摔碎的声音、传出了二叔李无惧的吵闹声“他娘的!老子的钱怎么啦?不是钱吗!”
李春仕听到这声音,就知道二叔又在撒野闹事了。急忙带着他的三个兄弟跑了进去,看到果然是二叔李无惧正在犯浑。他一手揪着酒馆老板的衣领、另一手捏着几张旧台币,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地大吵大闹问:“老子的钱怎么啦?你他娘的欺负人,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见到此情景,李春仕连忙跑过去拉住二叔劝:“二叔,你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跟人家好好说?二叔呀,你先松开人家。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说。”
李无惧见来了自己人,越发地得寸进尺。手虽然是松开了,可样子却显得更加霸道与张狂。他口齿不清地絮叨说:“春仕,你们来得正好。”随即将手中的钱拿到侄儿面前、一边晃悠着抱怨说:“这可是咱们这个月刚发的薪水,可这小子却说,这钱贬值了、不顶用了,四万元才顶一块钱。他娘的!这不是欺负人吗?竟然欺负到咱爷们儿头上了。看咱爷们儿是刚从大陆那边过来的,好欺负!”
酒馆老板被李无惧这一番无理取闹的话,给弄地哭笑不得。只好冤屈地对着李春仕诉苦说:“这位长官您给评评理。我也是刚从那边过来的,老家是浙江杭州。部队缩编,上峰要求自谋生路。差使没了,老家又回不去。没有办法,才开了这家小店养家糊口。长官您说句公道话,这旧台币贬值,是蒋总统做的战略调整。我一个开酒馆儿的,能有啥办法?”
李春仕被问愣了,他茫然无知地看着程子坤,问:“三弟。这几天我被关在禁闭室,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二叔和这位老板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程子坤神情凝重,一边叹气、一边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
看到程子坤那既生气、又无奈的样子,李春仕心中全都明白了。因为在阿福事件发生以前,他就有所耳闻。国民党败退台湾后,为了更快地控制局面、稳定经济。不但在军事部署、和情报方面做了一系列的调整。也进行了金融改革,用新台币置换旧台币、就是其中动作之一。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来的这么快。更没有想到的是,就连小兵小卒子的这点薪水钱,也被上层官僚、和工商金融业的大佬们,算计了进去。李春仕冷静地想了想,就急忙劝二叔说:“二叔呀,就别再跟人家争了。这些都是上层人做的事情,咱们谁都管不了。”接着,又对酒馆老板说:“我二叔他喝多了,老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这里还有几块现大洋,您看行吗?”
老板一听,脸上立马露就出了笑容。连连点头答应:“大洋好、大洋好!”
李春仕又问:“那就待会儿一块儿算,行吗?”
老板忙不迭地应承道:“行、行。几位客官,楼上雅座请!”
这下,可把李无惧给气坏了!他看到自己的侄子,不但不向着自己说话、反而还代替自己,给一个酒馆老板赔不是,就如同受到了奇耻大辱。因为在他记忆中,只要是他做过的事情,无论孰对孰错,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就更不用说是给人家赔礼道歉说好话。此生之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比刨祖坟还要没面子的事情,肺简直都快要被气炸了!可他刚要冲着酒馆老板发作爆粗口、却又被侄儿给劝阻了。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怒火,就如同一颗随时都可能被引爆的炸弹,窝在了心里。
李春仕深知自己的二叔,性情蛮横无礼、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浑人。于是就连哄带劝地说道:“二叔呀,您老就别再生气了。不如到楼上雅间坐下来,让我们小哥儿几个,陪您老再多喝几杯。消消气,您看如何?”
李无惧满肚子的火气,却不能痛痛快快地撒出来,心中憋屈的厉害、实在是难受极了!于是就赌气地一抡胳膊,甩开了李春仕。怒气冲冲地抱怨说:“晦气、真他娘的晦气!春仕。咱爷们儿啥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喝个屁,气都被气饱了!”一边说着,一个踉跄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
二叔走后,李春仕他们兄弟四人,便被酒馆老板让进了楼上的雅间。心中多日的压抑、委屈与紧张,需要放松下来,好好地调整一下心态。
酒馆老板端上酒菜,四兄弟便开怀大饮起来。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二叔李无惧,这个不知道收敛的浑人,此时正醉步踉跄地走在大街上。他一边走、一边瞅着手上的那几张旧台币,满腹牢骚地嘟哝着:“他娘的,老子的钱怎么了?贬值了、不顶用啦?真他娘的晦气!”走着走着、愤怒地将那几张旧台币,三下五除二地撕得粉碎。随手向空中一抛,只见纷纷扬扬的纸币碎屑、天女散花般地在空中随风飘扬。引来了满大街的行人驻足围观,并指指点点、讥讽笑谈。
李无惧越发地生气了,一边指着街上的人们骂:“他娘的!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边骂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可没走几步,脚就趟在当街的一块石头上,被狠狠地绊了一跤。一个跟头,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无意之中,更增添了心中的怨恨与怒火。头胀脑疼、醉眼朦胧,一切都在恍惚中。他慢慢地抬头晃了晃脑袋,使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下。便两手撑地,想爬起来。却又突然又愣住,眼珠一动一动地寻思了一阵子。一个即可以发泄心中怨恨、又能够缓解囊中羞涩的馊主意,逐渐地在他心中形成。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他娘的!活人还能让尿憋给死?什么样的事情,能难的住老子?”嘟哝完,脸上立马就露出了一丝阴险狡诈、又神秘莫测的笑容。然后鼓足力气,一个鲤鱼打挺“腾”地站了起来。蹽开大步,跌跌绊绊地往野外走去。就这样,一场由旧台币贬值带来的灾难,即将降落在李春仕他爷们儿头上。
可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当事的另一方,竟然是金门守军团长、马成龙的小舅子。这就无意之中,又给了马成龙又一次排除异己的大好机会!
人言无巧不成书,此时的马成龙家中,正在上演着配合李无惧行为的一场好戏。比马成龙小二十多岁的夫人何秋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正面的椅子上,逍遥自在地嗑瓜子。她那个面目丑陋、又憨又傻的弟弟何春儿,却是一副窘迫潦倒的样子,站在姐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姐姐乞求说:“姐呀。咱娘得病,这回儿可是真的不轻呀。急着呢!”见姐姐对他不理不睬,就着急地大声问道:“姐呀,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姐呀?你倒是说句话呀!”
姐姐何秋儿开口说话了,却是很不耐烦:“行啦、行啦。春儿,你就别再装了!你跟姐姐说实话,这回儿又是赌钱赌输了?还是又看上了哪家姑娘。身上没钱、人家不让你上手儿呀?”
何春儿冤屈地抹着泪、又气又急:“哎呦姐呀。这回儿,你可是冤枉死春儿了!咱娘这会儿,还在医院里躺着呢。手里没钱,人家医院不给用药。姐呀,从小到大、娘最心疼的人是你不是春儿。你可是咱娘的心头肉,你要是再不相信春儿、那春儿可就不管了。反正,又不是春儿一个人的娘!”
何秋儿似乎有些相信了,态度也随之软和了许多。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好吧,姐就再相信你一次!等你姐夫回来,姐让他给你拿钱。”
听到这话,何春儿立即就变了样。还带着满脸的鼻涕和泪水,就喜笑颜开地拍手跳了起来:“唉,这才是春儿的好姐姐!”一边说着、迫不及待地跳到茶几边,拿起上面的水果,往沙发上一蹾、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马成龙回来了,前脚刚一迈进屋,就不高兴地问:“什么事情呀?姐弟俩又在合起伙来算计老子!”
何春儿连忙站起来,着急地回答说:“姐夫呀,你可算是回来了!”
马成龙解下武装带,一边往衣架上挂、一边问:“说吧。家里是不是又出什么事情啦?”
春儿不敢回答,只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姐姐何秋儿。
秋儿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一边去为马成龙解上衣扣子、一边亲昵地回答说:“是娘病了,咱弟来拿钱。”
马成龙脱下上衣,挂在了衣架上。问:“咱不是刚给过他钱吗?”
春儿心虚,小心翼翼地回答说:“姐夫。药贵,医院要的多。”
马成龙生气了:“什么药贵、医院要的多。我还不知道你?说吧,上次我给你的钱,是不是又没交到娘手上?拿到外面,给老子作践了!”
春儿害怕了,求救的眼神,再次看秋儿。
可还没等到秋儿说话,马成龙就应付地作了回答:“这样吧。这个月的薪水刚花完,等下个月吧。”
春儿急了,可怜巴巴地望着秋儿。哭泣说:“哎呦姐呀。咱娘得病,可是等不得呀!”
春儿这么一闹,秋儿也跟着掉起了眼泪。冤屈地抱怨说:“都说是一个女婿半个儿,你就是这么对待我娘啊?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一边哭着、一屁股蹲在地上。两手扑打着大腿,哭闹起来。
姐弟俩这一唱一和一闹腾、就把马成龙闹得心烦意乱地没了主意。无可奈何,不得不服软说:“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你就别闹了行吗?我又没说不给!”
马成龙的话音刚一落,何春儿立马就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性急地问:“姐夫,给多少?”
马成龙没好气地回答说:“你姐说给多少、就他妈给多少!”
春儿高兴了,一边跳跃着欢呼说:“这才是春儿的好姐夫!”
再说李无惧,醉眼朦胧地一路踉跄歪斜、走到了野外。在一片松柏苍翠的墓地前停了下来。蹚蹚绊绊地转悠着,朝四下观察了一番。然后满意地点着头、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嘟哝说:“嗯,好!是个好地方。就他妈这、这儿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二十八章:墓地劫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