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谢过,坐于琴前,十指落上弦。
转眼间,琴弦欢动,琴音雀跃,好如山泉倾泻而下,撞击巨石水花四溅,喜怒哀乐夹杂其间,酸甜苦辣乍现乍隐。听似春迎万物复苏,听似夏遇酷热难当,听似秋约凉爽宜人,听似东临天寒地冻,情意儿却飘忽不定,忽近忽远,若即若离,让人亦幻亦真,真伪难辨。
听众们置身其中,心头明明有苦却不酸,明明有哀却无痛,明明有怨却无恨,明明有喜却难乐。一时真就不知,如此琴音,形如镜里看花终隔一层,水中捞月伸手既无,怎会出于姜山一个武夫之手!奇哉怪哉!
刘文心将琴音儿听进心里,化成歌词,缓缓说来:“彩袖殷勤捧玉盅。当时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回回梦绕与君同。今宵有请兰缸(烛台)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如心说道:“姐夫,这曲儿出于他之手,太假了。让他换个别的。”
刘文心朝姜山喊道:“姜大公子,如心姑娘不喜你这么弹曲,换个别的。”
姜山看向如心问道:“敢问颜姑娘,你想听什么曲儿?”
于颜如心来说,好不容易跑来相聚,相处不到两日就得分离,美好时光实在太过短暂,说什么也不能在多愁善感中度过。只听她回话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去悠悠。”
这感情好。可此时的姜山,该弹些什么呢?
心想自己前来荆湖,就是为了戡平叛乱,就是为了给荆湖带来太平,就是为了让荆湖百姓过上平安喜乐的生活。扪心自问:“那何为平安喜乐的生活?”在他心里,不过宁静心致远,丰收心无忧。
想着这些,姜山十指落上琴弦,欢欢喜喜弹奏起来。
霎时之间,琴音满堂飘舞,像极了人的心声,似龙吟,似虎啸,似鹿鸣。远远闻之,好如置身花海,错杂灿烂,咫尺天涯;近近听来,好如置身麦田,平澹无奇,一衣带水。
刘文心甚觉离的很近,和音唱道:“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白谷心受感触,低声自语:“努力后,过得上、且珍惜得来的生活,才是好生活。”
程之焕附和道:“是啊!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往往视而未见,听而未闻。要是大音不希声,大象不无形,视而能见,听而愿闻,美好岂不就在眼前?又何须不切实际而舍近求远,困困惑惑,害人累己。”
姜山起身离座,回到饭桌,同众人一起吃喝起来。
如心给姜山夹了一筷子菜,说道:“你今儿这曲子,弹的前所未有的好。”
姜山吃下,满怀激情地说道:“那是。想我姜山,一生就想像师父那样,身跨马,万里平川;脚落足,千峰俯瞰;头枕舟,碧波千层。人生自美,美在有心;人生自强,强在有志。穷时,似蜻蜓驻足荷尖,似青蛙鸣唤稻田,真情自有,独善其身;达时,似大鹏翱翔天际,似白鹤直上九霄,抱负伸展,兼济天下。”
如心笑道:“你就臭美吧!”
姜山说:“虽说人不臭美枉少年,但还是吃饭要紧。吃饭。”
众人酒杯往来,筷子不停,很快就将午饭吃好了来。
姜山给了那父女俩一两银子,如心付了饭钱,离开酒楼。
颜如心怕回到县衙无所事事,难以打发日子,想四处逛逛。姜山虽不乐意,却不愿拒绝,牵着如心的手话别其他人,行走于街道之上,东看看,西瞧瞧。所过之处,民生疾苦一路留影,不绝如缕。
姜山问如心“是在这里待着好,还是在江陵府待着好?”
如心答道:“在江陵府呆着自然好,就是有些舍不得离开你。”
姜山说:“要是真舍不得,那明日随你姐夫刘文心他们去澧州先住着,等我拿下了石首全境,再去澧州府看你。”
两人边走边说,刚路过一座古旧的宅第,一缕琴音从门缝间穿透出来,极为感人。姜山打住脚步,竖耳细听来,琴音虽苦涩不堪,却忧伤自然。听着听着,不经意间心苦神伤,眼角滚落了一滴泪珠。
如心问:“怎么哪?”
姜山说:“不怎么,有人弹的曲子甚是好听,不免心动了来。”
如心诧异,小声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见?你是从那里听来的。”
姜山朝身旁旧宅的大门指了指,说道:“从这门缝里传出来的。”
如心静下心听了听,好像似有那么回事。可声音极为微弱,若不专心致志,是听不出来的。问姜山:“你不是跟我聊着天吗?怎就轻而易举的在意到了?难道你一心可二用?是不是?”
姜山嘻嘻一笑,摸了摸如心的脸颊,笑答道:“我说如心娘子,你这瞎猜的本事,也太不以学问做思想依据了。我对你,可说是一心一意,哪来一心可二用的。”
如心说:“你要不是一心可二用,那我心里只有你,你怎能轻易听出琴音来?”
姜山笑道:“我心里确是只有你一个娘子,这不假。却并不代表我,不能对女人之外的事情敏感不是。不瞒你说,我师傅师娘教养了我十来年,我是伴着我师娘的琴音长大的,曲子越动人,越能勾起我的注意力,自是要比你能轻易听来些的。”
如心瞧着那开始有些腐败的大门问道:“里边的曲子很动人吗?”
姜山说道:“里边那位,若猜的不错,就像一位满腹才华的卖艺人,宛如河中浮萍,不管怎么挣扎抗争,就是到达不了自己想要到达的那片水域。”
如心似有不信,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山笑道:“听琴音听出来的呗。将他的琴音幻化成文字,好如诗歌一般优美。”
如心不信,说道:“那你说来听听。”
姜山说:“我说了出来,你可得陪我进去喝杯茶。”
如心说:“那要是你翻译的不对呢?”
姜山笑道:“若翻译的不对,我今晚就做娘子的枕头,娘子想怎么枕就怎么枕,横着竖着都行。”
如心欢笑道:“不可反悔?”
姜山说:“相公一言,驷马难追,绝不反悔。”
如心说:“那你说吧,我全记下来,进屋对照一下即可。”
姜山欢欢说来:
“人约黄昏后,手抱琵琶沿街走,阵阵秋风青衫舞,淡淡月光斜影瘦。
遥遥步履出巷口,兜兜转转过桥头,盼盼双眼空自许,殷殷灯火上花楼。
指下四弦在,一缕清音一回首,试问知音何处有,唯见月笼在沙洲。
琴竖怀中木心颤,弦动指旁音色寒,人过巷尾风来吹,声落泉眼水自流。
岁月消消逝,昨日青丝今夜白,魂要漫游身憔悴,往事索然已无味。
缘来是孤身,何故访亲友,荣辱无怨任沉浮,琴音一曲度愁忧。
日月难相聚,苦乐长相守,人去楼空余韵在,少时壮志含泪来。
家乡山水曾有路,胸中藏有歌千首,试问情儿能长久,天地念悠悠。
野鹤似人白云伴,黄土一捧寄山丘,身要归宿心无路,月落清辉声却无。
枯木似新,鸦声如旧,放眼归时路,凄凄江畔一扁舟。”
如心问:“没了?”
姜山说:“这么多,就怕你记不住。”
如心说道:“区区三百来字,还这般顺口,哪有记不住的。带路就行。”
姜山牵紧如心的手,走到大门前,敲起门环来。
过得一会儿,门儿被拉开,见到一位男子。
男子四十来岁,相貌清雅,布衣长衫,儒生打扮。姜山穿着干净,如心穿着亮丽,且两张脸蛋笑容温善,不像坏人,便好声问道:“两位面生,不知因何事敲门?”
姜山拱手答话道:“我家娘子渴了,不知能否叨扰一下,讨杯茶水喝。”
男子淡淡笑了笑,侧身说道:“有何不可。请!”
姜山拱了拱手,说:“多谢!”牵着如心跟在男子后边,入得宅子,于院中坐了下来。
不过一会儿,男子倒来两杯凉茶。姜山两人接过,快速喝下,将茶杯交与那男子。男子正欲离开,如心问道:“敢问这位大哥,你刚才是不是弹了一曲?”
男子甚是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
如心轻轻笑了笑,将姜山说的那些话说了出来。
“不应该啊!”男子甚是诧异,朝如心问道:“姑娘以前听过此曲?”
“没有。”如心淡淡一笑,看向姜山,“他应该听过。”
姜山说道:“大哥弹的是心声,不是刚才恰巧路过,从未听过。”
男子立时对姜山刮目相看,笑着说道:“让小兄弟见笑了。”
姜山微笑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小弟有大哥一样的心声。不过小弟要比大哥幸运些,出门遇贵人,提前达成了愿望罢了。”
男子见姜山说话虽直接,却也真诚,不免拱手说道:“那恭喜小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