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笑答道:“不是我,是我兄弟宋良玉。”
贺先生看向宋良玉,轻声问道:“宋公子觉得,今年春闱该与往年不一样吗?”
宋良玉书读圣贤,一向秉持在其位谋其政的思想,且安分守己惯了,从不私下里妄论朝政。今日也不想有那个例外,默默笑了一笑,已算对贺先生答复。
姜山十几年以练武为乐,什么拳脚棍棒,什么排兵布阵,统统见之爱之,统统不在话下。
因而体魄好,性子直,为人做事从不含糊,生活起来,就像行军打仗一样。遇见不平之事,总是忍不住管上一管,遇上不合时宜之事,总是忍不住说上一说。他认为对就对,他认为错就错,有时明知是错的,也当对的用着。
他曾护送宋良玉进京赶考两次,宋良玉两次名落深山,他认为不是宋良玉的学问有问题,是科举考试存在弊端。因而没事就想啊想,想了快六年,好似想出了点什么。贺先生既然问了出来,自是忍不住要说一说的,接话道:“不瞒先生,在下觉得,今年春闱当与往年有所变化才是。”
贺先生看向姜山,说道:“那你说说,今年春闱怎么个变化法。”
姜山说道:“先生刚才也看到了,我兄弟宋良玉的棋艺也算可以的吧?”
贺先生笑道:“很好。不过可惜,犹疑不决,未能一冲到底,妇人之仁,给了你喘气之机。”
姜山笑道:“先生错了。他一个书生,大部分学问从孔圣人及弟子那里来,早已以‘仁’做心。且心在治国安民,处处能彰显一个‘仁’字,是好,不是坏。虽说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当当机立断,方能把握时机。但下棋只是下棋,棋盘也不是真正的战场,赢的只是快乐,输的只是时光。有心安邦治国者,心中若连最基本的妇人之仁都不存在,又何谈仁者治国、德者安邦?”
林小姐见贺先生突然脸色微变,一旁说道:“姜山,你怎么跟我贺叔班门弄斧来了?他可是正儿八经的饱学之士,经纶满腹的大才子,你那点学问在他面前,可算不得什么。”
姜山朝贺先生行礼道:“小可大言不惭,先生莫怪。”
贺先生道:“不、不、不,小友说的不无道理,是老夫没分清场合,太过计较输赢了。”
林小姐见贺先生脸色微变不是因为姜山说错了话,而是生自己的气,不也欢喜过来,说道:“姜山,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长者面前,就是有话,也要温温和和的说,激动什么?”
姜山笑道:“小姐说的极是。改,往后一定改。”
能让姜山于正事面前说出这等话,已很给林小姐面子了。不是因为林小姐有嫁给太子殿下的机会,是因为林小姐他爹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长。宋良玉今年春闱如若高中,须得经过她爹之手来任命官职,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多少要存点敬畏之心才是。
贺先生见姜山生机勃勃,谈吐不凡,且脑筋转的极快,是个极为难得的年轻人。若去掉这副健硕的身躯,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不也由衷的喜欢上了几分,不也将先前那句话重新问了出来:“姜小友,你刚才说今年春闱该有所变化,不知于你心中,是怎样个变化法?”
姜山说道:“先生可听说过‘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可听说过‘寒门庶族子弟不论出身,随才录用’?可听说过‘士子可自己报名,不必非得由公卿大臣或州郡长官特别推荐’?”
贺先生笑道:“老夫曾三试不中,自是听说过的。”
姜山接着说道:“那可听说过‘取士问家世’?”
贺先生道:“这倒没听说。何意?”
姜山道:“考试的试卷不糊名,考官上下其手,徇私舞弊,举贤不避亲,士子的名声大过士子考场发挥。不言而喻,取士问家世。”
贺先生笑道:“那依姜小友看,如何变,可根除‘取士问家世’?”
姜山答道:“做到‘取士不问家世’,其实不难,只要糊名誊录并行,废除荐举制度就可。”
贺先生听过,微微点了点头,处于静思当中。过得片刻,将茶杯里的茶水一口喝干了来,缓缓放下茶杯,缓缓说道:“敢问小友,今年春闱考试,你觉得是考‘策论’好,还是考‘诗赋’好?”
姜山静默片刻,慢慢说道:“连年天灾,百姓时刻为活下去发愁,歌功颂德,不过是粉饰盛世太平,与自欺欺人无异。听闻荆湖百姓为求生存下去,被迫反抗朝廷,荆湖四围现在正乱成一团糟,谁又能保证其他州府日后不会再起叛乱。依在下看,朝廷现在急需要的是能安邦抚民的实干人才。比起诗词歌赋,能救民于水火的策论,于当下而言,自是实用多了的。”
贺先生哈哈大笑几声,起身说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朝廷颁布决策,岂是尔等山野村夫可评论着来的。往后休要说出此等言语,一旦惹上祸端,无人保得住你。”
林小姐与丫头馨月傻坐一旁,怎能想到贺先生顷刻之间判若两人了来!
姜山起身说道:“先生无须发笑,往后不说就不说。”等宋良玉起得身来,一起朝林小姐行礼话别,未等林小姐还礼,转身跨步而去。
等听不见了姜山、宋良玉两人的脚步声,林小姐小声说道:“贺叔,姜山刚才算是就事说事,又没说错,你怎么哈哈大笑起来了。是不是太不尊重人了?”
贺先生说道:“小姐误会了,贺某没有不尊他们的意思,只是不想再听到他们如此妄论朝政。”见林小姐两眼狐疑,有必要解释一番,说道:“此二人年纪轻轻,才德兼备,于国家而言,可遇而不可求。若是因为言论不当,被恶人抓住把柄,肆意攻击,失去报效国家的机会,岂不是一大损失。”
林小姐欢喜过来,问道:“贺叔也觉得此二人是可造之才?”
贺先生笑答道:“小姐一向高傲矜持,从不随意多看男子一眼,多说一句话。今日却一反常态,愿意跟他们一块儿切磋棋艺打发时光,且不惧输赢。他俩若不是可造之材,怎么可能?”
林小姐道:“贺叔,姜山刚才说的那些,依你看,能有望实现吗?”
贺先生道:“道出于天,事在于人。就算当下难以实现,试一试总是可以的吧。”
林小姐道:“贺叔,你还是一点未变,只要有机会,就想试一试。”
丫头馨月一旁笑道:“变了就老了不是?先生可不能老,老了谁给我们烤鸡翅吃。”
林小姐道:“就知道吃,怎么就不见长胖呢?”
丫头馨月挽住林小姐的手臂,笑着问道:“男人四十不惑,女人四十发胖,是不是有的一比?”
贺先生道:“比什么比!走都走不动了,还拿什么跟人家比。”
林小姐道:“山川秀美,全靠一双脚。随心而动,生命美好。听到了没?”
丫头馨月道:“听到了,小姐。”
贺先生见林小姐心情甚好,抓住时机问道:“小姐,那如意郎君之事,是不是就这么定了?”
林小姐笑容立减,低着头问道:“贺叔,我非得这么选吗?”
贺先生道:“陛下那些皇子中,就太子殿下守正以德,待人以仁,不好高骛远,愿意脚踏实地做事。若因为你,能帮他转危为安,贺叔觉得,选了比不选好。”
林小姐道:“万一不能帮他转危为安呢?我岂不是一生尽毁?”
贺先生道:“这...”再也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
林小姐见贺先生须臾间两眼茫然,先前的自信与往日的智慧全都荡然无存,不免有些儿心疼,心有不愿地说道:“贺叔,你明儿回去告诉我爹,就说:‘他是我父亲,我愿意尊重他。但也不希望他毁了我,我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缘分不易。’”
贺先生朝林小姐恭恭敬敬拱手一拜,处在高心于不高兴之间,心情沉重地说道:“小姐放心,小姐交代的话,贺某定一字不差地转达给大人。”
林小姐走过去扶起贺先生双臂,转身走到门口,看着外边一片漆黑,缓缓说道:“那日我问姜山:‘我进京之后,是听我父母的好,还是听我自己的好?’姜山说:‘我不是你,我无权帮你作答。不过...’我便问道:‘不过什么?’姜山说道:‘就拿我这人来说,有时,我事事都听我自己的,只求为自己获得快乐而快乐。有时,看见他人获得了快乐,反而比我自己获得了快乐更快乐,不也觉得,听了别人的也没什么不好。’”
转过身来,朝贺先生问道:“贺叔,我当时要是问你,你会如何作答啊?”
贺先生拱手行礼道:“贺某惭愧,有轻易帮小姐做主之心,实不如姜山那孩子守正,痴长这么大岁数。”
林小姐道:“你既不如他,那我就他的,在这里多住两天,等这熙熙囔囔的雨儿停了再回家吧。”
贺先生道:“小姐晚安,贺叔告辞。”
林小姐行礼道:“贺叔慢走,晚安。”
贺先生出得房门,驻步片刻,缓步而去。
林小姐走到床沿边,一头栽到被褥上,七零八落地哭出声来。回想起那一张张不讨自己欢心的面孔,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规劝,让自己早早嫁出去,至少可凭自己才貌双全,求个一生快乐幸福。
过的好久,等来丫头馨月一番宽慰,抱着那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心无所恋地睡了过去。就盼着这雨儿一直下着,一直下到京城里的人全都将自己给忘了。
可雨儿真就一直这么下着,天下的百姓还要不要活啊?
能行吗?自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