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粥好了。”扶风的动作很麻利,随着他这一声喊,风纹转身优雅地朝着桌边走去,说道“我不喜欢这样跳舞,不够美。我教你弹琴吧!或者你若喜欢吹箫也好,日后为我伴奏。”
“好!”扶风巴不得有理由留下来。
一次清淡的早餐就这样在沉默中用完了:“你多学学别的菜式,我不想每天喝粥。”风纹又提出了要求:“不过若你觉得浪费你练武时间,可以不学。以你的天赋,若想留在这里,商行一定求之不得。”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是武学秘籍,但最重要的却是武学高手。
扶风却听出了风纹话语间的推辞之意,唉,总想赶我离开么?便道“我今日便去学厨艺。”说罢,收拾好碗筷向阁楼内走去。
“你知道我是在有意刁难,我也并不需要有人贴身侍奉。所以,你为什么非要留在我身边呢?别再敷衍我,认真回答我。”风纹看着少年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说道。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想留在姐姐身边,便留下了。”
“那现在开始想,我和你不一样,凡事都需要有个答案。”
“在岱海,我什么都不能想,每天睁开眼,就需要按照安排好的一切去做。最初我以为,做得好了,就可以改变现实,结果却发现,做得好就需要做得更好,做得不好也只是需要重新做好。所以渐渐地,我努力做得更好,不是为了陷入下一个循环,只是为了离开那里。为了离开那里,我拼尽了全力,却从未想过,离开之后,我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因为突然我发现,除非死亡,我永远都不能离开这个世界,那么无论去哪,都是岱海,并无区别。”扶风渐渐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发现这一点,我便晕倒在了草原上,直到醒来后,遇见了你。然后我发现,姐姐,你的身上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味道。”
扶风顿了顿,突然真诚地说道:“如果问我,为什么非要留在你的身边,或许是因为,只有你这里,我觉得自己想走便可以走。”
风纹颇受震撼,眼前的少年说的没错,自己与这梦境世界中所有人不同之处就在于,想走便可以走,走了之后,便可永不归来。便轻笑起来:“这便是所谓的‘围城’了吧,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我不懂什么围城,只是既然姐姐问了,我便也问一句,你到底肯不肯把我留在身边?我不想胡思乱想,给我一个答案好么?”
“你自己不也说了么,只是我要求多,你想留便留,想走便走吧!”风纹摆了摆手,继续跳起舞来。
少年却开心地笑了笑,随之走入了白露阁深处。
风纹闲来无事,四处望去,便看见斑驳树影间,秋风渡旁停着的画舫上有一个人在朝她招手。眉毛微挑,便决心去看看。
……
……
画舫徐徐游行在碧波之上,风纹习惯性地却坐在了一个角落里。“风纹姑娘放心,这一带不会有什么人过来。”商行见状笑道。
“误会了,我只是怕晒黑。”风纹指了指越升越高的太阳:“盛夏游湖,你平时就是这么哄骗小姑娘的?实在是有失水准。”
“风纹姑娘这么说,好像我有多花心似的。”商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哦?那在昨日见到我之前,商公子在做什么?”风纹戏谑地轻笑着。
“咳,所以选在此时游湖,只是想邀姑娘观赏映日荷花,我敢保证,整个天下都不会有比这里更绚烂的荷花。”商行甚至都不记得昨日那位姑娘的容貌,此时却有些心虚,赶紧掩饰起来。“更何况,画舫上有很多冰,绝对不算热”,说着从盒子中拿起一个精致的团扇递给风纹。
“的确。”风纹拿起扇子扇了扇,倒有一阵淡雅的桂花香袭来。
“这扇子可出自天下第一绣娘,只此一把。”
“嗯,我知道,这是苏美娘及笄之日所绣,上面的桂花图样简单雅致,‘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取的便是此意。”风纹说道,对于这里的一切,她都是极熟悉的。
倒是商行愣了愣,平日里取悦各类美人儿用的好东西很多,多到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底是什么,不成想今日却被人轻描淡写地点了出来。
“嗯……这把扇子是你随便拿出来的吧?你好像还觉得自己很用心?”风纹戏谑地说道。
“紫衣说的没错,在风纹姑娘面前,我过往的手段的确有些拙劣。”
“你以为的无往不胜,靠的一直都不是手段,而是金钱和地位”风纹打量了一眼商行,又说道:“或许,还有这张脸。有了这些,只要会做点儿人事儿,大多数姑娘都不会拒绝你。”
“姑娘这话倒是直白。还是看荷花吧,嗯,挺好看的。”商行今日总是觉得有些尴尬。
风纹知道商行今日邀请自己前来,绝不会是因为看上自己,更不可能是真的想赏花,但她并不需要什么,也便不开口。
这的确是世间最美的一片莲池,画舫缓缓驶向了一朵莲花的附近,商行本想采摘一朵,风纹突然想起了什么,眉毛一皱,说道:“转向,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为……”商行突然转身,只见一个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的人从一片荷花中冲了出来,行动极其迅速,眨眼间便落在了船头上,莲花池中的污泥滴滴落在甲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商行眉毛微挑,说道“胡疯子?谁准你来到这里的?”说罢,摆了摆手,隐藏在画舫暗处中的人迅速退下。
胡疯子是被练武逼疯的人,的确武功不低,但却也不算顶尖高手。商行自有把控余地,本想着把他撵走,突然改变了主意。借此观察一番,倒也无不可,商行想着。
“为什么要练武!为什么要不停地练武!练武就能长生不死了吗!”胡疯子面色狰狞地喊道。
这个世界上,若不会武功就会沦为众人笑柄,有的孩子甚至在娘胎里就开始‘养气’了,谁都不愿在武学上被他人比下去。因此,这世界上有不少这样的人,都被练武逼疯了。风纹不知不觉间放下了团扇,走到胡疯子面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我躲在自己房间里,我躲在人群里,我已经躲在了污泥中,总有人出现!总有人提醒我,练武!练武!练武!为什么!怎么能听不到!!!”胡疯子突然攥住了风纹的手腕,风纹想要躲,却并没有躲开:“你是造物者吗?你是神仙吗?你改变这个世界好不好!”他的手劲儿很大,风纹练了一夜的内力,就算天赋异禀有捷径,又哪能有反抗之力呢?但此时,风纹却忘记疼痛,陷入了沉思,疯子的话有时候偏偏最接近真相。
商行本想看看风纹到底有何本事,按理说哪怕武功低微,也不至于真的若此弱不禁风。见风纹却无反抗之力,突然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卸掉了胡疯子的胳膊,几个暗卫立刻涌上来,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他。“白练了一辈子,终究是白费的,既然不是这块料,为什么要练呢?”胡疯子嘴里喃喃道,任凭自己被拖走。
“没事儿吧!擦擦手。”商行沾湿了一块手帕,递给风纹。风纹接过,擦掉手腕上的泥泞,手腕微红,疼痛感也还没有消失,她却平静地一言不发。
“从我昨日见到你开始,就似乎始终在思考着什么。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到底需要终日沉思什么?”商行收起了他那总是挂在嘴边的微笑,颇有些好奇地看着风纹。
“我刚刚在想,为什么要练武呢?”风纹突然来了探讨的兴致。
“为了变强啊!人应该追求生命的极限。”
“那变强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世界,只有强者能够占有更多,弱者只能被占有。”
“可是如果停下来,可以过得很轻松,为什么不呢?这种煎熬有什么意义?”
“好啊,那你为什么不停下来?”商行说着轻轻拔起桌上花瓶间的一支月季花,轻轻一吹,几片花瓣飘向了风纹的脸上、肩头,甚至美丽,却在靠近她的那一刻纷纷打了几个旋儿,这是只有内息流动周身才会产生的效果。“你现在嘴上说着停止,却是最勤奋的人。我想不通,既然如此,你这些年又为何从未修行?好像一切刚开始一般,不过你一定很有天赋。”
“我……只是忽然觉得世人的努力应该得到更高的回报。”
“弱者任人宰割,唯独强者天下横走,这就是回报。”商行背过手去,看向远方。
风纹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无奈,却又有些任命一般:“但在疲于奔波的时候,应该想办法让活着这件事儿变得更美。”
“所以,此刻我们在画舫游船,在赏接天莲叶,在品庐山云雾。”商行笑着,却突然话锋一转:“只是小美人儿,还是不要太疲惫,想那么多做什么!”
“那就不猜也不等了,说正事儿吧!邀请我来,到底想问什么?”风纹突然翘起了二郎腿,突然有了一股市井无赖的气息。
“我想知道你从何而来,又因何知道这么多?”
“我身上的秘密,每一个都价值连城,每一个都让人不敢置信。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哪怕是你商行都买不起。奉劝一句,无论你怎么查,都不会查到任何结果,所以不要浪费时间了。”风纹站起身来,靠近商行的耳边,轻轻说道:“我从天外来。”
很久以后的某一刻,商行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而此刻,他只觉得美人呵气如兰,不觉间令人沉醉。
“看你刚刚帮了我,再为你介绍一笔生意吧!”下一瞬,风纹突然走到画舫边,折断了一支大大的荷叶,举起来遮住了头上的阳光,笑看着商行。
……
……
柳青青此刻正在一间书房里,这里摆满了书,却大多都是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对于她这样的天都峰核心弟子来说,这些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若放到整个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看着这些蒙上了一层厚厚尘土的秘籍,她也不禁有些感叹世道不公。
“青丫头,从你昨日进府开始,似乎就有些心事,这可不符合你平时的性子啊?”说话的是昭和公主的独子宗徽,如今已有四十余岁,下巴上畜起了短短一层胡须,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说话间甚是温和,在满室武功秘籍的环境里,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本画册,想必这也就是武功绝学为何蒙尘的原因吧!
“宗叔叔,当年昭和公主和驸马是如何相识的?”柳青青突然问道。
“父亲其实只是一个藏书人,常年间搜集各类武学典籍。母亲虽贵为公主,但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翻越各门各派武学典籍,有一次想寻一本书,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父亲这里。结果,书没找到,反而误了终身。”宗徽虽然这么说着,却难掩笑意。
“他们一定很幸福吧!”柳青青笑了起来,带着些许艳羡。“可现在,他们都……抱歉,我不该提这些。”昭和公主六十五岁,因终日劳神研究各类典籍,积劳成疾,不治殒命。在这个习武为生的时代里,人们平均可活到九十余岁,昭和公主可谓是英年早逝了。而驸马宗……在公主逝世当晚,与宗徽交谈一小时后,便抱着公主遗体去往了一叶扁舟,船行至湖中,竟然在燃起大火,将二人化为灰烬,随水飘散,这也只是一月前的事情。
“不必如此,父亲母亲一生值得,人生从来不只有长度。恩爱一生,志趣相投,随风而逝,随水漂流,再无拘束,再不分离,何其风雅,何其有幸。”宗徽依旧温和地笑着:“青丫头,遵从本心即可,不必在意他人目光。”这本是极易听到的一句话,但在宗徽口中说出来,偏偏格外有一份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最喜欢宗叔叔,您的身上有我永远学不到的洒脱。”柳青青此刻像个乖巧的小女孩儿,从宗徽手里拿过那本画册,笑道:“小时候我就奇怪,怎么您的父亲母亲都是天下顶尖的武学研究宗师,您却能整日间读诗画画、弹琴听曲,他们竟然也丝毫不以为怒。”
“这世间,有些人是武功高手,可以一敌百,但论起教导传授却不得其门;有些人是武学宗师,论起各派缘起、修炼法门头头是道,但无奈自身并无修炼天赋。父亲母亲便是第二种,我继承了他们平庸的武学天赋,却并未继承他们对于武学钻研的热爱,心之所向,只在琴棋书画间。他们是有大智慧之人,自然不会如同普通父母一般逼迫于我。”宗徽一边说着,一边几笔勾勒出了一张唯妙唯俏的雪景图,雪中有一对男女在论道。“这也让我明白,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遵从本心,莫要强求,青青,宗叔叔在一旁看得清楚,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你这样的姑娘,应该在海阔天空中自由翱翔。若你真喜欢那皇帝便罢了,若不喜欢,该早日脱身。”
宗徽突然点破了这件事情,倒是让柳青青一时不该如何是好,便道:“可我若任性,岂不是耽误了天都峰与皇家的合盟?”
“你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重要呢?”宗徽突然用食指点了点柳青青的眉心:“傻丫头,两派联盟,靠的是利益,不是女子。”
“但我这样终究会辜负师父的期待。”柳青青说出了最深的顾虑。
“真正的关爱换来的是温暖与底气,不是委屈与压抑。”宗徽想起了幼时父母的纵容,揉了揉柳青青的头发:“好啦!别想了,给你谈一曲我最新写的《梦蝶》。”
柳青青忽地笑了,这些年与宗叔叔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会被拉着听一首新曲子。
时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滑过,柳青青与宗徽在书房之内时而交谈、时而沉默,转眼间已经是日落时分。柳青青也有些疲惫,便准备离开,想了想,终究还是问道:“宗叔叔,最近不太平,真的不需要加强守备?”
“无妨,无非是盯着这些秘籍罢了。留在这里于我而言也是无用,若真有人需要,送他们反而也是一场恩德,随缘吧!”宗徽摆了摆手:“这些年由于父辈的关系,我去过天都峰三次,每次见你,都又长大了一些。说起来,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我府上,不用去想你师父交给你的那些什么保护这里的任务,他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从不需要,也不在意。若说今时今日,这府内我还在意什么,那就是——青丫头,不要被世俗所限,活出你自己。”宗徽走到柳青青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又说道:“你若真想离开,这次是一个好机会。”说罢,眨眨眼笑了:“去休息吧!”
柳青青心下一片温暖,其实她与宗徽算上这次也不过是四面之缘,但每次相见都会让人不自觉想靠近他,似乎这个人永远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他人的事。
……
……
“看你刚刚帮了我,再为你介绍一笔生意吧!”风纹用荷叶挡住了阳光,有些神秘地对商行说道。
“我还当自己今日别有用心,原来风纹姑娘才是真的有话说。”商行听到这话,不禁有些失笑。
“如果你相信我,今晚亥时,派几个得力手下暗中去昭和公主府后门处,伺机而动,或许能够让天都峰从此欠你一个人情。”
“且不说你的消息从何而来,若你所说属实,倒像是我欠了你一个人情。”谈起生意来,商行可从不相信无本的买卖。
“你应该知道昭和公主夫妻逝世后,多少江湖寒门盯着那些秘籍,而公主独子宗徽却又是个淡泊出世的,近日很多小门派、独行客都准备动手,若不出意外,就在今晚动手。”
“这些消息我早已知晓,毕竟是在我商行的地界,只是没想到姑娘初来乍到,竟知晓不少。”
“我还知道,天都峰柳青青有可能在公主府后门被人袭击,她恐怕会受伤。所以啊,你派人去救她,既可以得天都峰的人情,又不欠我人情。”
“但这样,就该是你欠我一次,毕竟是我救了你的朋友。”
“不,你救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天都峰掌门的爱徒,也可能是未来的……皇后。”风纹知道对商行来说,利益才是一切行动的出发点。
“风纹姑娘算了一笔好账,只是你之所说,有何依据?倒像是早就知晓一切一般。”商行内心是极为疑惑的,今日本想探测一下这女子的底细,却发现竟然越发难以看清了。不过对于眼下风纹提供的信息,他的确是很心动的。
“就算我说的不准,那商公子不妨也去验证一下,毕竟有利无弊啊!”风纹循循善诱道,她今日本就打算择机让商行派人过去,因为她很清楚,今夜的交手柳青青将会遇到一个硬点子,直接导致她身受重伤,甚至损了根基,那她恐怕就再也逃不出原本的命运了。想到那个善良明媚的姑娘,她亲自走到桌前,为商行斟了一杯酒,说道:“祝你今晚一切顺利!”
“好!美人所说,自然不敢推辞。也让我看看,你有多么神机妙算。”商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那便回吧,有些乏了。”风纹见他答应,立刻收敛笑容,竟直接走进了画舫深处,静坐练功,再无应酬之意。
商行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不觉苦笑着摇摇头:本想借游湖探探对方底细,却不曾想如今倒像是自己被利用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