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奉元城最繁华的街道里,有一座气派豪奢的高楼,匾额上用隶书写着两个恢宏的大字——商行。这座楼占了一面街道,且背靠青山绿水,鲜有人知道,顺城外小路绕道而行,穿过一片湖水,走过一条林荫小路,就会到达商行的另外一个隐秘入口。而若想正式拜访商行,须走这条主街的正门,但也不是人人能进的,普通人甚至都不会靠近这座楼,在寻常人家看来,只会让人自惭形秽。在任何一个世界里,都有云端与尘埃。
风纹为了隐蔽,走的是城外小路;而此时的访客,走的是繁华正门。
两个男人穿过噼噼啪啪的算盘声,来到了安静的顶层。房中二人茶已饮尽一壶,果子也吃了几枚,正主终于被等到了。商行略带歉意地走入房间内:“要事在身,有些耽搁了,还请两位朋友见谅。”
“老朽无姓,单名一个‘珅’字,今日不请自来,商行首客气了。早就听闻商行首年少有为,初次见面,果然是仪表堂堂,行止有礼。”说话的人是珅叔,于他而言,场面话随口即来,却没有介绍身边的高大男子。
“珅叔之名早有耳闻,今日得见,荣幸之至,上酒菜,今日与岱海朋友,不醉不归!”商行笑道,也没问另外一人是何身份。
侍者放下各类酒菜后悄然退去,于是二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互相吹捧,却始终没有进入正题,而一旁沉默用饭的高大男子只是面带微笑,却始终不发一言。
“听下属说岱海此次来是有一笔大生意要做?”酒过三巡,商行终于进入了正题。
“放眼天下,到处都是商行的生意,唯有盐铁,我岱海还能够占据一席之地。一直以来,我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但孤掌难鸣、独脚难行。若是我们之间能够互帮互助,日后也可更上一层楼。”珅叔立刻说明了来意。
“此计早欲行之,无奈不得机会。为何岱海突然改变了主意?”盐铁生意关系着百姓命脉,商家生意做遍天下,唯独却在这方面被岱海掌握了主动,多年来一直是心头遗憾,但岱海山遥路远,鞭长莫及,致使多次合作都无疾而终。此次岱海突然主动提及此事,倒是让商行多了一丝警惕。
按照侯谨山的计划,的确要等到净月坛那边有了确切消息才会与商行合作,这也是风纹不知此次侯谨山来到奉元城的原因。但侯谨山既然亲自来到奉元城,便改变了主意,也是想当面看看商行此子到底如何。
珅叔笑道:“如今生意难做啊!自然想倚仗商行多多提携。”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着:岱海终究多年来遥居西北荒原之地,虽富庶安宁,但若想在中原行事,到底缺少底蕴。放眼中原,唯有与商行合作,方能有如神助。
“既然亲自来了,没必要说这些客套话。侯宗主难得出山,怎么今日不发一言呢?”商行端起酒杯,虚敬桌上另一人,面带笑容,直接而犀利,原来他早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世人皆知岱海,却很少有人知道岱海之主的姓甚名谁,只因侯谨山几乎从来不离开岱海,凡事皆由珅叔处理。但商行既然早对岱海盐铁生意有兴趣,自然知道得更多一些。
“我来看看你,是否浪得虚名。”侯谨山说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却甚是狂妄,但脸上那份似乎颇具亲和力的笑容却丝毫不减。
“我也很好奇,岱海之主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商行端着一杯酒,翘起二郎腿,不逞多让。
于是二人一语不发,静静对视。一双迷人的桃花眼看似略带醉意,一双沉静丹凤眼始终波澜不惊。无人知晓他们此刻都想了什么,但日后回想起来,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刻吧!
珅叔在一旁自斟自饮,静静等待着。
侯谨山突然轻笑起来,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丝暖意,不知是看够了还是看透了,他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或欢喜,或忧愁,或沉默,但都始终带着不同的笑容。
商行却多了一丝恭谨,亲自为侯谨山倒了一杯酒:“侯宗主不妨开门见山。”
“盐铁生意是小道,过去不提是因为没必要。”盐铁是百姓生活的命脉所在,在侯谨山说来,却似乎不值一提。
“那什么样的生意在您眼里是大道呢?”商行恰到好处地提问道。
“商行生意做遍天下,也只是生财之道,并非大道。”侯谨山顿了顿,原本略带笑意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儒、道、释,三法合一,方为大道。”
商行沉默了,如今天下以武功心法为核心要义,得精妙武功者必有绝世高手,得绝世高手者得天下。而习武之人虽各有路径,却终究要归入三大显门,可以说若武脉十分,儒门占其五,以王朝皇室为尊;道门占其三,以天都峰为首;释门占其二,以净月坛为心。其中儒门重范式招数,派系繁杂,用途广泛,易学而势众;道门重内功防守,抵御外邪,宜休养生息、强身健体,其门人多长寿;佛门重智慧心法,讲求顿悟,道体心传,擅幻术,不擅攻、守,多为世人所弃,却因其渡己亦渡人,每年亦有众人遁入空门。若说到追求三法归一,历代皆有尝试,但三法毕竟天差地别,甚至对立冲突,至今除了释道斋勉强沟通道、释之外,其余皆不得其门而入,侯谨山这种想法古已有之,但又有何底气呢?
思及于此,商行便道:“愿闻高见。”
侯谨山缓缓说道。
“打破‘法不传六耳’的门户之见。”侯谨山说话从来简洁至极。但若非熟知他的人,确实很难把握其中深意。
见此,珅叔熟练地解释道:“百年来,儒道释三门飞速发展,各有所长,不是没有人研究过三法合一。但之所以失败,归根结底是融合之人并未掌握三家核心要义,而精通核心要义的三派宗师则不屑于研究他法,碍于门派之别,又不能去研究他法。因此若想实现真正的三法合一,必须打破‘法不传六耳’的门户之见,让三门之外的其他有识有能之士,譬如你我,来研究儒道释三法核心道义。”
“且不论如何打破门派芥蒂,就算拿到了三派核心秘籍,不同派别之间功法天差地别,如何融合?侯宗主若真能找到相通相融之法,可谓旷世创举。”商行也不禁感慨起来。
眼看着话题说到了关键处,侯谨山却又复归沉默。“方法已有,合作与否,全在双方诚意。”珅叔见缝插针地补充道。
这就回到了生意的问题,商行便笑了:“不妨说说看。”
“这段时间我们会暂时留在奉元城内,今日言尽于此,事关重大,还请商行首仔细思量才好深谈。另外,确有一件小事,还请商行首施以援手。”珅叔笑着又饮了一杯。
“自该略尽地主之谊。”商行谦逊微笑道。
“今日有一位十六七岁的红衣女子与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入城,其后买了一只小猴儿,又在楼外楼内与天都峰女弟子柳青青共同用餐,在之后消失于小巷间,我们想要找到这二人。”珅叔笑着交待着,他们这次带来奉元城的人未必不能找到风纹,但如此也是想借此看看商行的手段。
“敢问这二人与贵派是何干系?”商行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姑娘劫走了我派逃徒。”珅叔一句话简要回答道。
“好,在下已然知晓。”商行微微颔首。
“商行首,静候佳音。”侯谨山说罢,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商行,起身准备离开。
……
……
“回来了?那位岱海的珅叔莫不是终于同意了放松盐铁生意?”高楼之上,紫衣一边修剪着海棠花一边说着。
“今儿个事情都有些意思。”商行揉了揉发痛的眉心,毫无形象地坐在了一把太师椅上说道:“来的竟然是侯谨山,谈得也不仅是盐铁生意,此人深不可测,盐铁生意掌握天下命脉,在他的眼里竟然似乎不值一提。”
“侯谨山?我们搜集那么多情报,对其所知都始终寥寥无几。我这里倒也有个消息,虽不太牢靠,却也不同凡响。此次昔来山二位前辈已经现身,据说见的人就是侯谨山。”紫衣说着,递给了商行一杯醒酒茶。
“其实想想,六年前我见到他们也并未受到什么指点,事后此事却被天下所知,各种传言里,我能走到今日的位置,都是因为二位前辈指点迷津。”商行想起了那日两个神神叨叨的老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又说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他们只是能够提前预知什么,然后借此来为自己博得声名,不过这也算是个本事。若果真如此,你听到的传言或许是真的。更何况,若昔来山所见之人是侯谨山,那今日他所言,或许也真的可以成为现实。”商行看着碗中的醒酒茶,轻轻说道。
“所以,他究竟说了什么?”紫衣轻靠在桌边,偏头看着商行。
“钱财之道是小道,三法归一才是大道。他言语间颇为自信,似乎能够有办法打通儒、道、释,创立真正的武功绝学。”
“这与我们有何关系?”
“他来寻求合作。想来也颇有道理,如今天下能够与儒、道、释有一争之力的也就只有我们商行了。”商行说着把酒宴间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打破‘法不传六耳’?倒的确是个思路。那对方的合作条件呢?盐铁生意?”紫衣来了兴致,好奇地问道。
“有趣的是,他们好像真的对盐铁生意不屑一顾,席间并未多言,反倒是专门提了另外一件似乎微不足道的事儿。”商行不觉挠了挠头。
“哦?说来听听。”
“白日里来的那位姑娘,他们要她的线索。”
“莫不是已经知道在我们这里?”
“应该不知,否则不会那般询问。”商行回忆起席间谈话细节说道。“他们甚至不知她的名字,只说一红衣女子劫走了岱海逃徒。”商行摊了摊双手。
紫衣突然掩嘴轻笑起来:“那姑娘很美吧!看得出来,你又动心了,只是今日你在美人儿面前的表现,未免有些拙劣。这位姑娘绝对不简单,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查过她。按理说这样的人物不应该如此沉寂,但她整个人就像是突然出现的一般,最早就是出现在浅滩草原的破庙里,遇到了一个叫白云观的小门派;来到奉元城之后,先是招摇过市买了只猴子,又在楼外楼与柳青青结交,其后又一反常态,突然小心翼翼,消失匿迹,直到突然出现在咱们那座不为人知的暗门。”紫衣说着,面色有些严肃:“得罪了岱海,找到了商行暗门,最令人不解的是,她的情报渠道从何而来?”
“我突然有些怕,关于阿徊,她说的是真的。”商行突然弯腰掩面叹息道。
“若她说的是真的,总算徊公子还活着,总算有了消息,不是很好么?”紫衣安慰地拍了拍商行的肩膀。“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明日我会亲自动身前往帝都验证,这一次,我有预感,真的可以找到徊公子。”
“明日我再探一探这姑娘的底细。”商行又说道。
“今日与她交谈甚久,这姑娘博闻广知,又滴水不漏。以前你哄骗过多少小姑娘我不管,这姑娘,你最好别乱打主意,小心引火烧身。”紫衣轻笑着离开了,身姿颇为婀娜,商行见状,只是笑了笑。
……
……
“珅叔,白日里的‘沙子’跟踪失败,被柳青青所擒,但好在并未深究。”背着一把长剑的青年男子弯腰禀报道。
“并未深究?长虹,只怕你都已经暴露了。不过无妨,事先本就没有布局,那位姑娘暂时无须追查,你们把主要精力放在商行和昭和公主府附近吧!”珅叔背着手,抚摸着右手的扳指说道。
“是。今日传来消息,朝廷中常侍一行人已经快到奉元城,除处理昭和公主府事宜之外,貌似另有目的。”长虹恭谨说道。
“最近的确有一群江湖寒门觊觎公主府内所谓秘籍,但以这些秘籍的水平,在帝都那边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于我们而言也无甚用处,莫非真有什么其他未知之事?此事务必留神,盯紧了。”珅叔转过身,吩咐道。
“珅叔放心,朝廷之中,我们有一粒很深的沙子。”
“去办吧,辛苦了。”
“是,属下告退。”
珅叔走进房间内,侯谨山正在运功打坐,却并未睁眼,只说“坐吧!”
“宗主,我们真的要找那位姑娘吗?毕竟昔来山……”珅叔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
“他们有他们的本事,我从未否认过;但我也有我的信念,事在人为。”
珅叔知道,只要是宗主做的决定便再无转圜余地,便在心里轻叹一声:“那商行那边,我们什么时候进行下一步接触?”
“不急,奉元城不平静,观望即可。”
“那您觉得商行这个人……”
“话太多,吵。”侯谨山不耐道。
“是……告退了,唉”。珅叔有些无奈,退出了房间。
……
……
一轮火红的圆日从东方冉冉升起,丝丝暖意渐渐驱散着星夜的微寒。昨夜,风纹并未到房间休息,而是在露台上打坐一整夜,从她决定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便开始修炼内功,听起来似乎过了很久,但其实这才是风纹走入世间的第二个早晨。她缓缓站起身来,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这时同样坐于露台的扶风也睁开了眼睛,他其实内心很震惊,从初见时他便知道风纹并没有丝毫内功,但昨夜抚琴时却对自己的内功修炼有引导之意。
“姐姐,你昨夜的琴声……”扶风实在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嘘!去做饭。”白衣女子食指放在唇前,轻笑着:“清淡一点儿,煮个白粥吧!”
“知道了。”扶风只好按下心中疑惑,却也更加坚定,绝对不能被她甩掉。
作为造梦者,风纹掌握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细节,自然任何一种武功心法在她眼里都不是秘密。其实在梦境形成之前,她自己也不能决定会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甚至有时候会陷入到地狱般的噩梦中。无数个日夜,无数场梦境,从未有过如此完整又如此多彩的梦境,风纹很珍惜,所以在菩提树下想救下扶风,顺便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她知晓整个世界,世界却并不知晓她。所以,她若只是看看,自然可一如既往,知过去未来;如今却参与其中,变成了世界的一部分,那么每一个被她改变的因素,都不知道最后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正如竺法一大师所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风纹很期待会发生什么,却又不喜欢这种一切即将脱离掌控的感觉。
比如,为何昨日岱海的人会跟踪自己?为何有人突然会见商行,求见的人想必是岱海,只是岱海来人究竟是谁?风纹只知道,若一切未曾改变,岱海未偶遇扶风,此刻应该只派了明念和几位手下,而昨日商行不会见任何人,岱海之人真正与商行正式见面应该在净月坛线索明确后……
风纹突然有些烦躁,便在露台上跳起了一支舞,舞名为《破阵子》,却因无乐曲伴奏,只是林中偶有鸟鸣传来,少了一丝决绝,多了一丝悠然。扶风端着两碗白粥刚刚走到露台,便看见了白衣女子广袖轻舞,不觉驻足而立,一时间只觉得杨柳依依,碧波如镜,那飘逸轻灵的倩影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幻?
一舞毕,风纹单足轻点,静立于栏杆之上。清风吹过,满头青丝与那袭宽松轻薄的白纱衣都随之缠绵轻舞。忽然一只蝴蝶飞过来,落于露台之上盛放的茉莉花间,风纹走过去,摘了一朵别于发间,一股清幽的香味遍布周身。
突然,一只通身碧绿的鸟儿飞过来,放下了嘴中衔着的一个纸筒,便展翅离开了。风纹不觉有些好奇,拆开便看见一行甚是洒脱的字:今日良辰美景,风纹姑娘可愿游湖赏景?却没有任何落款。
但她却深知此时此地发出这种邀请的是什么人,并未太过在意,随手将纸条放在了栏杆上,一阵风吹过,纸条转了几圈,落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