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县,许府。
庄严的大堂内,往日张灯结彩的景象已被四旁白皙的布条所取代,与平日热闹的样子截然相反,弥漫着一派凝重哀戚的气氛。
跪坐的僧人一手捻着佛珠,另一手敲击着面前的木鱼,伴随着香炉中缭绕的烟雾袅袅上升,与口中吟诵的悠长经音共鸣。
许云生坐在次座上,神情麻木,似乎直到现在,也没能接受发生的事实。
体态丰满的闻人带刀位列主座,轻轻用茶盖擦了擦杯沿,随即抿了一口茶汤。
在一众奔丧的人当中,唯有这位座次比身为主家的许云生还要更高的“京城贵人”显得那么特别——倒并非是因为他的身份,也不是他那华贵的衣饰。而是他那白净地惊人的脸蛋,光滑的面目上,似乎连一根汗毛都找不到。
闻人带刀咂了咂自己的那张胖嘴,些许还有些惊喜,没想到这乡下的边陲小镇,倒还有几两好茶叶。
与许家常有往来的亲朋好友们都身着素白孝服,脸上自然也不带半分笑意。男女老幼在一旁排列而坐,期间或有细声抽泣。不时还有人抬眼瞧着那陈列在堂上的灵位。
许云生看着那杆放置于灵台之后的长枪,悲怆之意油然加深。
那是陪伴了许祈阳十年,随他征战四方的名枪·野火。
而今只剩此枪。
“许老爷。”闻人带刀瞥见他的表情,轻声提醒。“莫不要回后房歇息一番?”
许云生回过神来,赶忙摇头。
“……连大人也为犬子守灵,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闻人带刀点了点头,倒没有继续劝阻。
说到底,他与许祈阳本就没什么来往,虽说许家儿郎在朝中已是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据说连当朝国主也对其赞誉有加,可说到底,他不过还是书院的学生,既无官职,更无爵位,众人与之结交也只是看重他前路明朗的将来。
人死如灯灭。
不由得看了一眼崭新的牌位,饶是闻人带刀也不禁有些唏嘘。
纵有“公子世无双”的美誉,二十年后可敌大将军的赞赏……死了,就一了百了,一切都灰飞烟灭。
“……嗯?”
即便如此,当他瞥见那个坐在角落的家伙时,依然皱起了眉头。
“……”
一位身着青衣,年纪看着与主家刚去世的少爷年纪相仿的青年,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自己装订,做工粗糙的书。
闻人带刀并非常人。
九州大地,分为六国,千年来,未有例外,原因便是,六国之国君,人人为真龙天子,得祖龙垂青,天生掌握有独一无二之“术”。
苍林皇族,木之术陈家。南冥皇族,御之术潘家。大魏皇族,火之术黄家。南风皇族,风之术付家,北海皇族,水之术欧家。
以及……紫恒皇族,心之术张家。
而在皇族之下,又有世家,称“蛟族”。亦有天生之术。
而闻人带刀,便来自雷之术闻人家,9岁觉醒家族血脉,手掌雷电,可拒万敌。
不仅如此,他自身修为还是一位渊海境高手。
藏形,伏波,渊海,兴云,乘时,昭烈。
此六大境界,便为九州修士所共练之技,于丹田宇宙,施碧水,定金鳞,褪鱼衣,生四爪,跃龙门——成就真龙之体,与天地共享祖龙之威。
而闻人带刀所处的,便是特征为“褪鱼衣”的渊海境。
渊海境,丹田池内,锦鲤褪鳞,同时意味着凡躯褪去,还我本真。在这之前的一切暗伤旧疾都不再是问题,甚至可以断肢重生,连寻常人眼中的绝症亦可痊愈。此境界突破最明显的变化,是骨骼、肌肉、皮肤、毛发全部幼儿化,从此之后与疾病无缘,不食五谷,女子亦得斩赤龙之势——可以说,一位渊海修士,已与凡人不再是同一种存在。
因此,对闻人带刀而言,那混账的小子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尽管隔着大半个厅堂,却也是犹如在眼前一般清晰无比。
“……嗯?”
仿佛是注意到了闻人带刀的目光,那人抬起了头,目光总算从手中的书中移开,刚巧与闻人带刀对上了视线。
闻人带刀不仅挑眉——这小子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其貌不扬,就是在这边陲小镇,扔到街上也是找不见踪影的平平无奇……他怎么可能会发觉自己的视线?
兴许是巧合罢了。
不过……
闻人带刀的眉头皱了皱——他刚才会注意到这小子,就是因为他在这肃穆的场合下,自顾自地看书,脸上也不见丝毫悲伤。倒不是说他跟许祈阳有多亲密,要替这位夭折的天骄出头,但基本的为人,他这闻人家的少爷,还是懂的。
因此,这人身在灵堂,却事不关己的模样,便叫他有些不喜——而现在,他抬起头来,与闻人带刀对视,更叫闻人带刀有些恼火。
倒不是觉得自己受人冒犯,而是这一下,他才看清这表面憨厚的小子手里捧着的是本什么书。
“啪!”
陡然一声巨响,灵堂下,哭丧的声音戛然而止,方才还满是悲痛的人们,此时都面面相觑,有些惶恐地看着闻人带刀。
他的手分明不曾动过,右掌按下的梨花木椅扶手却轰然炸裂,木屑纷飞,凑得近的哭灵人一抬头,便被迷了眼睛,哀嚎声顿时多了些感情。
“混账玩意!灵堂之上,你看得什么下流东西!?”
那摊开的书页上,分明是一男一女正在交媾的画面。
闻人带刀震怒之下,以内劲压碎扶手,进而抬起手来,一道炫目的冷蓝色白光带着巨响缠绕在他的手臂上!
闻家!雷之术!
“噼啪!”
堂下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道炫目的雷光便如离弦之箭般自闻人带刀的手中飞出。
“唰——!”
噼啪!
雷光在墙上炸开,纸糊的窗户登时燃起了火,底下的木板也是一片焦黑。
青年已然闪到了一旁,而直到此时,那些哭丧的客人才后知后觉,几个胆小的姑娘已经发出了惨叫,人们惶恐地向后挤撤,一时间,为对峙的两人留出了位置。
“我……”
闻人带刀看着毫发无损的青年,瞳孔缩微,一时间大为震撼。
他是什么人?竟能在自己投出雷枪之前便先行闪避?
巧合?还是他早有预料?
“大人!”
而不等闻人带刀和青年再有进一步的动作,许云生已站起了身来——他脸上的哀伤还未散去,但此时,多年养成的威严也终于复返,面对京城的显贵闻人带刀,声音中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
“……且高抬贵手。”
“……”
闻人带刀抽了抽鼻子,晃悠着身上的肉,又坐了回去。但看向青年的脸色依然不善:“滚出去,别叫我再看见你。”
许云生深吸了一口气,也看向了那位青年,与闻人带刀不同,他的眼神则显得有那么几分复杂,对这个在自己独子的葬礼上,捧着一本春宫图津津有味的人,却显得不那么恼怒与愤懑。
他看着对方,沉默了半晌,万般话语,最终也只化作了一声悠悠的长叹。
“你走吧,宁不惑。”
“……”
宁不惑依然是那副憨厚的脸,对方才暴起伤人的闻人带刀,他且不露半点惧色,而面对许云生,却明显感觉到他天然矮了一头。
他挠了挠后脑勺,卷起书来,双手笨拙地作揖,冲许云生微微鞠躬。
“那我就走了,许伯伯。”
许云生看着他,一言不发,直到宁不惑转身走出大堂,他的目光才扫向瞠目结舌,仍是一副围观作态的众人。
“看什么看!接着哭!”
随着许云生的斥声,灵堂内霎时间哀嚎再起,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模样。见状,许云生才闷闷地坐回了原位,经这一段插曲,他倒不像开始时那样憔悴。
闻人带刀不是傻瓜,他如何还不知道,那看起来老实憨厚,内里却是个十足的好色之徒的家伙,与许家的关系并不一般。
“许老爷,真是失礼了,在许状元的丧礼前如此造次,是带刀不懂事了。”
“无妨。”许云生摆了摆手,招呼下人将纸窗上的火苗扑灭,又临时处理了一下焦黑发臭的木板。“这本也是不惑的不是。”
“那人是谁?”两只手指挤压着自己的下巴,闻人带刀末了还是没能按捺住好奇之心。
许云生抬起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堂门。宁不惑的背影此时早也瞧不见半点。
“……犬子的一个朋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