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没有多问,因为上次他已经问过一次了,这次再问,老拐也不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来。
萧风只是笑了笑:“在琢磨呢,那秘籍很难看懂的,这段时间光顾着打仗了,也不敢贸然尝试。
常安又不在身边,万一再琢磨走火入魔了,难道要学常遇春拿马练功吗?万一练不成武神,练成马神怎么办?”
老拐也忍不住笑了,萧风看完账本,再次叮嘱老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然后离开了入世观。
回到家里,萧风猫在书房里,开始写写画画。刘雪儿想帮他磨墨都被他拒绝了,告诉所有人一律不许进屋。
几个女人无聊地聚在一起,猜测萧风究竟在写什么,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张云清肯定地说:“应该是草书,我从窗户外偷看,看萧大哥写得咬牙切齿的,胳膊都抡圆了!”
刘雪儿摇摇头:“我觉得是楷书,他把我轰出来之前,我看见他一笔一划的,横平竖直的。”
常安反对:“我觉得是魏碑,看他拿笔的姿势,简直像在凿桌子,而且转着圈地写。”
柳如云不懂书法,狐疑地说道:“我怎么看着不像是写字呢,倒像是画画……”
有时事情就是这样,越简单的人越容易猜到真相,萧风的确是在画画。
因为他不擅长此道,也从没画过画,所以谁也没往这方面去想。
萧风知道要想最佳还原梅岭义庄的布局,最佳方案当然是让顺天府的一代宗师,人肉照相机去亲眼看看。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本来就是“顺便”去的,如果再派人去专门观摩,万一被人知道,这事儿的性质可就变了。
好在萧风也不是为了画出一幅名画来,他只要按记忆画出树林、火炉和那几十间屋子的大概位置就行了。
经过半天的努力,撕掉了无数张纸之后,萧风终于完成了这幅画,都是由点、线、面组成的,除了他谁也看不出来画的是啥。
然后萧风开始在书架上翻找自己的藏书。作为大明天师,入世观主,仓颉弟子,萧风的书房里摆满了道家经典。
这些书,萧风熟读了一部分,就是跟嘉靖扯淡时经常用到的,剩下的就都是当字典用,需要了才来翻一下。
萧风找出几本介绍阵法的书来,一篇篇地翻了起来。翻着翻着,看到了自己当初用来陷害徽王的“四象祈福阵”,忍不住微微一笑。
凭他的直觉,梅岭那些房子绝不是随便盖成那样的,很像是阵法,只是肯定很冷门儿。
继续翻,每次看到一个有点像的阵法,就把自己的画儿拿出来对照一下,然后失望地摇摇头。
所有书都翻完后,萧风失望的发现,还真就没有这个阵法,难道是自己的藏书还不够多吗?
不会吧,阵法方面的书,自己这里不会比皇宫的少,难道是自己想多了,那压根就不是阵法吗?
萧风忽然一愣,然后抓起书来,重新又翻了一遍,在第四本书上,他停住了。
里面一个阵法,和那些房子的布局很像,只是没有树林和火炉,那些房子自己就组成了一个阵。
“阵名:轮回祈福。若某地杀戮过多,怨气太重,则可以此阵化解怨气。
阵法:以房屋为阵基,以屋内活人为阵眼,以苦难之气祈福上天。
代价:屋内活人当有苦难之气,以求天道补充,且久居折损福禄。”
萧风忍不住苦笑:栖流所里住的都是乞丐,确实有苦难之气,也不怕折损福禄。
又翻到第七本书的时候,萧风再次停住了。这张图则没有房屋,只有树木和炉火。
他拿起自己画的画儿,跟这一页上的阵法反复对照,眼睛也慢慢的亮了起来。
原来这是个连环阵,大阵套小阵,怪不得之前看不出来,套在一起确实模样都变了。
“阵名:沉香劈山。若父母冤孽过深,以此阵法,可为父母解冤化仇,免受地狱之苦。
阵法:以木为阵基,以火为阵眼,以轮回之力,以生死之门,积累功德,超拔孽海。
代价:即为劈山救亲,当知损子女之气运,非大福泽之人不可冒险用之。”
萧风愣住了,这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在他的分析中,如果这真是个阵法,那么无非两种情况。
一是镇压冤魂的,当年梅龙镇一夜被屠杀殆尽,烧成白地,那冲天的怨气势必需要镇压。
二是祈福超生的,人杀了也就杀了,弄个祈福超生的阵法,相当于做一场长期的法事,劝冤魂们赶紧投生就完了。
想不到这个阵法,虽然也是解冤化仇的,但却是为父母解冤的,这事儿里跟谁的父母有关系吗?
萧风正在发愣,忽然巧巧跑来敲窗户:“老爷,你带回来的那个……姐姐,要见你!”
萧风将图夹到书里,塞回到书架上,从书房走出来,跟着巧巧往后院走去。
那女子被巧娘大家帮着洗浴之后,换上了新衣服,恢复了本身的白皙和苗条。
可越是如此,就越让她脸上的伤疤和挖空的眼睛,显得恐怖无比,一群女人坐在她身边,都默默流泪。
她们都用手捂着嘴,不发出哭声,似乎这样能让女子心里不那么难受,忍不住的张云清最后跑出去了,跑了很远后才传来压抑的哭声。
女子的情绪很激动,似乎想告诉萧风些什么事儿,但和之前救她时一样,她根本就没有交流的途径。
萧风柔声道:“你别着急,先听我说。我有办法让你和人交流。你丈夫也正在赶来,一切都过去了,你安全了。”
女子听到前半句话时愣了一下,放松了一些,但听到后半句,又激动了起来,啊啊地叫着。
大家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双手都废了,甚至连比划个手势都做不到。
就在此时,戚继光在门外喊道:“萧兄,你让胡兄给你找的人,已经到了,我把他带进来了!”
萧风松了口气:“让他进来吧,不用避讳。你也进来,女子不见外人的规矩,早就没了。”
那女子却激动万分,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跑,她看不见路,一头撞在了墙上,可不顾疼痛地爬起来,继续跑。
萧风心里一动,随即心里一阵酸涩,他明白女子的意思了。
他上前扶住女子,柔声道:“别怕,来的不是你丈夫,你丈夫的路远,还在路上呢。别怕,啊!”
女子在萧风的安抚下,冷静了下来。众人这才明白,她大概就是想告诉萧风,她不想让丈夫见到她……
随着戚继光进来的人,众人都很陌生,唯独常安多多少少有一点印象,盯着这个其貌不扬的老男人看来一阵,忽然想起来了。
“你是张聋子!萧大哥在应天府和苦禅和尚辩论,以及后面和那三个书生谈诗论词之时,你当通译挣了不少钱!”
张聋子盯着常安的嘴唇,点了点头:“夫人竟然认得小人?自从萧大人走后,小人已经是应天府最有名的远程通译了!
可恨那些读书人,眼红我赚了钱,就到处诋毁小人言辞粗鄙,说话色眯眯的!
天地良心啊,小人都是看嘴直译,色不色的与小人有什么关系啊?”
萧风轻声说道:“夫人,这位张聋子,是我从江南请来的,有了他,你就可以和我们交流了。
你只要像平时说话那样,让嘴唇动作清楚一些,他都可以看懂的。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你不要放弃。”
众人七嘴八舌的安慰着女子,张聋子也不知道哪句需要自己翻译,转着圈的看,萧风把他的脸对准了女子。
张聋子被女子的惨状吓得一激灵,但他毕竟是专业人士,随即就凝神静气,只注意女子的嘴唇了。
女子听大家说了半天,心里却半信半疑,不知世间是否真有这等能人,犹豫着咿咿吖吖了几声。
“这女子说:不会吧,他真的能看人嘴唇就知道说的是什么吗?不会是骗人的吧?萧大人可别上了当。”
张聋子翻译完之后,很不高兴:“这位……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质疑我呢?”
萧风淡淡的说道:“你是通译,只管通译就是了,不必掺杂你的个人意见,我按你平时的费用翻倍给你。”
张聋子从嘴唇动作上看出了萧风语气中的不悦,吓得赶紧行礼。
“不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要钱。小人有今日富贵,都是萧大人所赐,小人不敢忘本,能为萧大人效力,小人荣幸之至。”
女子又说话了,张聋子想了想,十分有经验地退到一个比较开阔的位置,可以同时兼顾多人的嘴唇。
“萧大人,我知道你帮我找了太医,帮我要了药,请你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你也不用劝我,我什么都懂。身子脏了,我不在乎,那不是我的错。可我现在这样,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活着呢?”
萧风苦涩的说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可你丈夫正在赶来,你总得跟他见一面吧?”
女子笑了笑,她的笑容看在众人眼里,简直比她嚎啕大哭时还让人心碎。
“我会见他的,不过我着急找大人来,就是想让大人帮我一个忙。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萧风点点头,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夫人,如果你丈夫希望你活着,希望你能陪着他,你也不改变主意吗?”
女子摇摇头,为了看清她的嘴唇,张聋子敬业地也跟着摇头,努力和她的嘴唇保持正面同步。
“他可能会这么希望,但他得听我的。他一直都听我的,我从小到大,他都听我的。
我活在世上就是受罪,这世间就是我的无间地狱,他能明白的,他也舍不得我在这地狱里煎熬。
他会放我走的,我走了对他也好,他年纪还不算大,还能娶妻生子,他是两代单传的……”
屋里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她们实在忍不住不哭了。张聋子也一个劲地擦着眼睛,生怕泪水干扰了自己的专业视线。
安顿张聋子住下后,张无心、战飞云和展宇就上门来了,身后居然还跟着海瑞。张无心一见萧风就笑道。
“我听说戚继光来了,就赶来看望,想不到这俩小子耳朵也够长的,就凑在一起了。
到你家门口,就看老海在门口转圈儿呢,板着个脸,就像要上门讨债又不太敢进门的样子,你俩怎么了?”
这些人中,唯独张无心当年跟着萧风去海瑞家蹭过饭,故而别有一番熟稔。
虽然张无心并不知道海瑞和萧风在金殿上的事儿,但也能感觉出来,开个玩笑也是给两人缓和一下气氛。
戚继光拉着几个小伙伴直奔小操场去了:“走走走,几年不见,看看你们的文韬武略有没有点长进!”
展宇笑道:“我看还是担心一下你的武艺有没有长进吧。要不要把巧巧喊上,喊上也没用。现在巧巧已经不能帮你垫底了!
这次回嘉兴,在我家我和巧巧过了招,她打我都有富裕,别说你了,听说你连你娘子都打不过!”
萧风带着海瑞进了书房,海瑞想了想,一板一眼的给萧风行了个在任官员给致仕高官的下属礼节。
萧风辞去了一切官职,只保留了道门真人的身份,按理说算是致仕了,但除了海瑞,估计没人会真这么行礼的。
萧风笑了笑:“不服气是吧。在朝堂上后来不说话,是给我留面子了。海刚峰也学会人情世故了?”
海瑞严肃的说道:“大人所言,也有一定道理,而且西伯利亚汗在场,海瑞当顾全大局!
但大人对乞丐有偏见,海瑞不敢苟同。故而心中之意难平,还是要请大人三思,莫要意气用事。”
萧风叹了口气:“我知道,一个人当了乞丐,最初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可乞丐和丐帮是两回事,你明白吗?”
海瑞摇头道:“丐帮乃乞丐聚集而成,大人只见丐帮整体之恶,不见乞丐个体之苦,岂非有失公允?”
萧风想了想:“海瑞,我问你,贪官该不该抓,贪得多了,该不该杀?”
一提到贪官,海瑞顿时两眼放光,这是海瑞人生的另一大关键词,他这一辈子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反贪!
因为他自己清廉到了极致,所以对贪官就极度的不能容忍。这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规律,大家可以记住。
一个人在某方面特别出色的时候,他就特别不能容忍别人在这方面的缺陷,尤其是在心里方面。
如果一个人特别勇敢,他就不能容忍别人的懦弱;如果一个人特别干净,他就不能容忍别人的肮脏。
如果一个人特别大方,他就不能容忍别人的小气;如果一个人特别正经,他就不能容忍别人的好色。
如果一个人特别温柔善良,他就能容忍别人水字数。以上都是萧风总结的,不保熟。
“贪官当然该抓,当然该杀,这毋庸置疑。何况贪官也没有穷人。”
萧风点头道:“徐阶当年给严家送过不少礼,胡宗宪也送过,俞大猷也送过,他们的钱也不光是自己的俸禄。
如果让你的廉政院放开手脚去查,你想把他们都抓起来,都杀了吗?”
海瑞愣了一下,默不作声,目光中有些犹豫,有点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萧风笑道:“严党掌权之时,大部分官员或多或少都贪过。严党之前,夏言那一代也不见得就冰清玉洁。
他们中有一些人,是为了能继续当官,为百姓做事,为朝廷做事才贪的,是否情有可原呢?”
海瑞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虽然如此,但他们也都对贪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就算不抓不杀,也不能凭空放过,当有所惩戒!否则天下官员皆以不得已为由,贪腐之风永无止歇!”
萧风点点头:“不错,这些人虽有不得已,但他们还是助长了贪腐之风。
就像丐帮里那些乞丐,虽然都有不得已,却还是主张了丐帮的气焰,就算不抓不杀,也不能凭空放过!”
海瑞一愣:“不不不,这却不可同日而语!贪腐本身是坏事,讨饭本身却不算坏事!虽都是不得已,却并不相同!”
萧风淡淡的说道:“明明可以自己挣饭吃,却偏要伸手讨饭的乞丐,和那些明明可以当清官,却偏要贪腐的官员,有什么区别?”
“大家明明有票,不投给我,和没有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