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坐在一块岩石上。
夕阳的光辉泼向云顶,在她眼中溅起红霞。
那年她二十五岁,厌倦了寨子里的生活。
野草像往常一样衰颓,鸣虫也一样吵闹。山风从侧面吹来,血液打湿她的脸庞。
她脚下是鲜艳的泥土,一个持剑的年轻人倒在那里。大概是个武馆学徒,刚踏入江湖便被商人请来当护卫。然后就失去了生命。
哀嚎声正在随风飘荡,夹杂着聒噪的大笑。
刀光。血液飞溅的声音。求饶声。咒骂声。散架的板车。还有具表情丑陋的马尸,睁着一只呆滞的眼睛。
秦九不太关心这些。
寨主说她对生命有种漠然的态度,是天生的匪徒。但她知道,自己只是有些疲惫,有些麻木,而眼前的一切又让她感到恍惚。
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的故乡林立着高楼大厦,行人们来去匆匆,呼吸都带着压抑。
有一天老板在她耳边叫嚷,然后世界就变得虚幻起来。她失手打死了对方,逃亡,倒地,穿越……再到后来成为山匪。一切都像梦境,像慢快门拍摄的电影。
“嘿,九爷,有宝贝。”沙哑的声音似是从远方传来,飘飘忽忽。
秦九回过神,看见一张略带谄媚的老脸。
脸的主人是个瘦高个儿山匪,正拿着本染血的经书,见秦九看过来,便赶忙用衣服擦了一把,而后躬身递出。
经书入手,秦九感觉到些许凉意。她低下头,看见漆黑的封面上写着两个金字:“不动”。
莫名其妙的名字。
“九爷,咱刚才翻开看了。这可是本神功。”瘦高个儿凑上前来。秦九没有理会,只是随手翻开这本书。略读了一段,感觉不像是假的。
“上面说了:若是练成,仅凭肉身的力量便可擒龙掷象。正适合您。”瘦高个儿见秦九不搭话,便又补充了一句。说到最后,还翘起了拇指。
“哪来的?”秦九抬眼看去。
“一个死和尚,从他衣服里摸出来的。”瘦高个似是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赶紧补充道:“不是咱们杀的。本来就是具尸体。生前呐,肯定是个高僧。”
“嘁,或许就是被咱们吓死的。”不合时宜的嘟哝声响了起来。“谁家高僧坐这破板车……”
说话的是个大胡子。开口便被旁边的疤面女人瞪了一眼,而后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
剩下的几名山匪则一齐看着秦九。眼神中带着贪婪与畏惧。
秦九知道他们的想法。对于这些山匪而言,车上的货物远比来历不明的武功有用。
练武要看天赋。特别是内功,要是半个月都练不出炁感,那一辈子也没指望。
山寨里并非没有内功。一本推山劲,一本赵氏心法,都是随意阅读。多数山匪练不出炁感,就匆匆放弃了。有些顺利入门,可数月不得寸进,便也不愿继续练习。做了一年无用功却还在坚持的,只剩秦九一人。
她说不出坚持的理由。
大概是因为那股虚幻感,让她难以切实地思考问题。也可能是穿越的缘故,使她将自己错当成了世界的主角,总期待着下一个奇迹,而不愿接受苦闷的现实。
“留三成货物上缴。剩下的……你们分了吧。”秦九把书收起来。
她那不安分的灵魂还是被勾动。一本新功法,说不定就能帮她找到炁感。
群匪们松了口气。按照山寨里的规矩,秦九若不使用优先选择权,那就能拿走很多货物。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待到众人收拾整齐返回山寨,已经是月上枝头。
忙碌了一天的恶匪们,终于等到休闲时间。围着一大丛篝火,抱半坛劣酒,便开始吆三喝四。
多是在吹嘘。吹战绩,吹收获,吹关系,吹山里潜藏的精怪。日复一日,却不嫌烦。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也是生活的追求。
秦九不太喜欢热闹。她坐在角落里,借着火光翻看那本经书。
开篇的内容像是佛经,又像是某个僧人的笔记,似乎是在讲修身养性。中间是一套锻体方法,名曰“力士锻体功”。再后面则为各种招式,不过残缺严重,只剩一些发力技巧还算完整。
在秦九看来,中间的锻体法最为关键。这门功法有些特殊,对天赋几乎没有要求。但缺点却有两处:一是入门后便不可转修其他内功,二是“非大毅力者不可练成”。
不能转修倒是小事,反正她本身也练不出来。
但按照上面的说法,即使是训练刻苦,也非得三四年才可入门。若想小成,便要花费半辈子。至于真的做到“擒龙掷象”,恐怕得练个千百年。
秦九没去在意那些夸张的东西,权当作者的妄想。对她来讲,只要入门,就能离开山寨,到江湖上闯一闯。
三四年。
这她还耗得起——可那是成功的情况下。如果又是失败……她便接近三十岁了。习武的道路也会彻底断绝。
三十岁。那个年纪若还没爬到山寨上层,恐怕就要当一辈子的普通匪徒,每天在寨子外累死累活,不过勉强果腹。
如此看来,倒不如直接放弃内功。努力在山寨中做贡献,兴许能得到更高的地位。
一步步爬升,越来越威风,这就是多数山匪眼中的幸福。
可秦九真的不喜欢这里。
她并非善人,否则也不会落草为寇。但她确实讨厌此处的生活。
她想活得潇洒一点。
行侠仗义,乐善好施。那种充满余裕的活法,多令人羡慕。高来高去的豪侠们,似乎每天都很从容。他们会痛苦、会悲伤,却从来不窘迫。眼泪都流得那么张扬。
如果有了盖世武功,自己是否能过上那种生活?到时候浪迹天涯,不再受俗世困扰。她便也去做个好人。
“喂,九爷。你总得选一个吧。”满嘴酒气的疤面女人朝秦九喊道。虽然用的敬称,语气却没多少敬意。大约是已经有些醉。
秦九还未答话,那人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老寨主好是好,可照他那么胆小,寨子里早晚得改吃素。一帮英雄豪杰,过得像群山猴子。”
身旁的壮汉立刻不忿:“呸。那也比跟着‘张大肚子’送死好。推山劲还没练够火候,也学别人劫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吗?”
“嘿,人生在世,哪有长生不死的。”瘦高个儿也加入了争论中。“九爷力能扛鼎,气吞山河,自然有大抱负,又怎会怕什么危险。要想安稳,怎么不去种田?”
“种田要是安稳,我才不上山……又是天灾又是人祸……”大胡子嘟哝道。
他们几人各执己见,可听在秦九耳朵里,却只让她觉得更加疲惫。
山寨正处于关键时期。寨中的两股势力明争暗斗,若是参与其中,或许能有不少收获。
只是那样,习武就彻底成了空谈。
秦九自顾自叹了口气。自己已经在山寨里耗费了一年的时间,不抓住这次机会,就只能慢慢熬资历。
如果离开山寨……她在这个世界又没有其他技能。或许应该抛下不切实际的幻想,接受自己平凡的命运。
是时候醒来了。
秦九压抑住内心的烦躁。她抓过酒坛灌了一口,而后便起身离开,任由群匪在身后吵闹。
放弃吧。
她这样想。于是带着那本经书,一路走到了师爷的屋子。
师爷的屋子和库房连在一起,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平日有什么收获,都可以去那里折算成贡献。
秦九将经书交上去,换到的贡献相当于一车粗布。
她捧着纠结了半天的东西,师爷并不在乎。因为寨子里缺的并非是功法,而是能练成功法的人。像这种不知来处的书,可能只会用来垫桌腿。
离开库房后,秦九没有回到篝火旁。她离开寨子,找了处刚刚堆起的麦秸垛,便直接躺上去。
山寨的屋子里有股衰朽气息,让秦九不愿在那里入眠。所以每当天气宜人的时候,她就会睡在室外。
晚风轻轻柔柔,像是怕惊扰到夜色。麦秸垛里弥漫出一股沉稳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
可秦九却格外清醒,一双眼睛映着星辰。
她本以为放弃之后能获得自由。但那本书的影子仍在脑海中缭绕,像是生了魔障。
她的思绪中开始臆造出未来的场景——不似以往那般令人着迷,反而使她有些焦躁。她本以为自己最终会成为一名侠客,山寨不过是个跳板。可如今,她的命运已落入这群衰朽的屋舍里。
她会成为一个卑鄙的、渺小的、甚至面带谄媚的山贼……如果不出意外,这个身份还会伴随她死去。
或许这才是生活的真相。人本就该低声下气,做些毫无意义的工作。
她又想起穿越前的日子。也是像山寨生活这样,浑浑噩噩。看似忙碌,实则是在等死。少有的解脱机会,如今却又被自己轻易放弃——以一车粗布的价格。
也许能一边参与山寨的纷争,一边习武。至少有条退路……不,那不可能。
秦九在穿越前就尝试过类似的事。她不是那般精力充足的人,每天下班后,疲惫便足以将她击垮。
若是强行逼迫自己,就会连工作也一起耽搁。
但那是段安稳的日子。虽然只有工作,虽然不太快乐,却总好过那些吃不上饭的人。
秦九在心底安慰自己。她放弃那本功法,不是为了一车粗布,而是为了安稳的生活。
“呜————!!”
一声号角突然响起,干扰了秦九的思绪。
赶忙站起身,这才发现寨子里已经燃起火焰。嘈杂的喊杀声在风中飘忽不定。
她正犹豫着是否要前去查看,却看见瘦高个儿慌张地跑了出来,径直奔向后山。
大胡子跟在他的后面,见到秦九,连忙喊道:“九爷,快逃吧。有群侠客来剿匪,杀咱就像杀鸡。老寨主一刀就没啦,张大肚子跑得比猴还快。”
秦九楞楞地跟着他跑了几步,才突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寨子完了。
安稳的生活没了。
兴许自己也得陪葬。
错愕暂时压过了犹疑,步伐也越来越快。
她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回过神之后,却发现旁人已经不见。身前只剩盈满月光的草地,里面躺着个孤零零的影子。
秦九逐渐停下脚步,四顾这座寂寥的山岗。枝叶在周围轻轻摇晃,晃得到处是声响。
而后她抬起头,看见了一轮好大的月亮。
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第一次看到如此伟大的景物。光辉之下,朦朦胧胧的雾气全部消散,露出细致且真实的天地。
秦九的思绪也变得清晰。
寨子没了。
她无比切实地明白了这件事。一股畅快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这令她有些惊讶。
她本以为自己会悲伤,会哀叹安稳生活的远去——可她却只是感到了自由。
清冽的自由。
像是儿时夜游的那一晚。像是坐着火车离开家乡的那一晚。像是在公路上逃亡的那一晚。
而后是茫然。
从这处山岗出发,似乎所有方向都是绝路,又似乎所有方向都是通途。
她要去向哪里呢?
秦九朝南边看去,那是五虎岭的方向。寻找另一个寨子,继续重复那令她厌恶的生活,直到听见另一声号角?
她又看向西边,上阳城的位置。去给富人劳作,忍着那高傲地审视与肆意地训斥,就像穿越前那样?
再或者一路向东,离开西夷之地,去往繁的中原,化作那些雄伟巨城的养料?
最后,秦九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看向北面。那是寨子的方向。也是那本功法的方向。
她还有一条路。
她可以去继续追梦。尝试抓住一缕幻光。
她忽然有些怨恨自己。怨恨自己在最后选择了放弃。否则她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手里若是还有那本功法,那至少会有些希望。
她的脑海蓦然涌出怪异的想法,似乎拿到那本功法,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这当然不可能。秦九没有练气天赋,甚至根本不了解侠客的生活。可她却无法抑制自己去想象美好的未来。
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本身就是一种美好。这一瞬间,她似乎从生活的镣铐中解脱出来。
如果真能练成这门功法,那么任何方向,便都能行得通吧?现在寨子没了,她已经失去顾虑。或许应该再赌一把。
秦九向前迈了一步。
这样不对。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仅剩的理智想要阻止冲动的步伐。自己已经决定放弃。而且几个武林人士正在寨子里行侠仗义。此刻返回,是找死。
可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因为胸中突然燃起一股怒火。
对这个懦弱、无能的自己的怒火。
秦九是个很少大悲大喜的人,如同被抽空了大部分情绪——唯有怒意留存下来,在她最压抑的时候便会突兀地燃起。就像穿越前,她失手打死老板的那一天。
而现在,这股怒意又烧到了她自己的身上,驱使她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像一条狂奔的饿犬。
树木不断从耳边掠过。她已看到那片被火焰染红的夜空,夜空下的寨子也离她愈来愈近。
一路上有许多熟悉的尸体。有些看起来像是要反抗,但更多倒在逃跑的路上。都是恶徒,和她一样死不足惜。
她的心中或许已经涌出悔意,可动作却没有停下。
疤面女人的身体倚在库房前。秦九将她踢开,闯入燃烧的大门。
“这儿还有个壮实的!大家快过来!”身后响起正气凛然的声音。
秦九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找出了那本经书。
好在书还没被点燃,只是被烤的有些焦黄。
她将其拿在手中,转身欲走。可刚刚迈开步子,就听到一声巨响。燃烧的小楼突然崩塌,将她埋住。
而那本拼死拿回的书,也落入火里。
我要死了吗?秦九心想。
她试着再做一些挣扎,可身体却没有反应。
于是她躺在烈火中,再次看了一眼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