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会让许多东西的离去都变得静悄悄。
像是墙根下生长的爬墙虎,台阶上满布的青苔痕,屋檐下筑起的燕子巢,房梁上结成的灰尘团。
时间是一所无人问津,年久失修的空屋子。
蜘蛛在阴暗的角落里织出网,蚰蜒在潮湿的缝隙中安起家。
人们的许多念想都在空屋子里边逐渐遗失。
其实大多人的确不在意曾弄丢了些什么,因为只要急匆匆地奔往下一程,坐上下不了的车马,混同进人海潮流里,就会将自己连同过去遗失的一起忘记。
也有人时不时的想起,却只记得那是遥远的过去,或是一个清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或是一个黄昏,一个寒风彻骨的夜晚。
陈述重复每一个清晨与黄昏,几乎快要忘记了度过多少时间。
三里亭的雏形,建在内景中一望无际的荒芜上。
无数次的水火既济,玉液还丹,无数次的乾坤交媾,点落黄庭。
周而复始的大小周天,在幽精宫里凝成一颗又一颗的无暇星辰,星辰坠入气海,不断点化丹田蒙昧,剔透黄庭灰黑。
此为“散琼花”。
这一颗颗无暇星辰,也在内景里化成漫天飞雪。
天光照亮从苍穹散落下的琼花,在地上便铺满了一层皑皑白雪。
银装素裹,粉妆玉砌。
待到琼花落尽时,灰黑雾气已然被抹去,只是抹去蒙昧后,这“玉液”不仅变得稀薄,而且其中还有颇多杂质。
再不断以炁气炼化这些杂质,凝聚稀薄成为浓郁,让玉液成为真正的玉液,此便是“练白雪”。
内景中铺满的白雪,便在这段时间里缓缓融化,浸透荒芜土地。
白雪化透日,寒冬过去时。
春雷响惊蛰,谷雨焕生机。
正是——
琼花婆娑霓裳轻,白雪渐次盖红尘。
蒙昧扫弊显玉液,顽冥打破化金丹。
——《金丹诀》
“散琼花,练白雪”这一修行名称,便出自这《玉丹诀》。而在这一阶段之后,便是——“辟丹”。
从前这“辟丹”本是遵从《金丹诀》,唤作“化丹”,只是后来修行的路多了,便有人将这最后一句改为“顽冥打破需辟丹”,于是这才有了“辟丹”之称。
而所谓辟丹,辟,开也。
这一辟字,向内是开辟,向外为打破。
内外两条路,若是向内则是化金丹,立五象,便是“五象和合”之路,世人称之为登神,是通天坦途,天下第一修行路。
而外破玉丹,则需“破丹衍内景,三里建长亭”。此后一步一世界,共有九世界,便是“九界化万世,道为数之极”。
故此修行路名为“神通九界”,世人称之为命九界,是极其艰难的一条路。
陈述已然“灵觉神通”,情绪被层层时间安抚后,琼花散尽,白雪练化,便着眼于下一步。
修行之途就像是行路,经常有岔路口,有时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选择,却足以决定极其久远的将来。
可能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也可能行将踏错,万劫不复。
通常临近终点时,人们才会想起那时的选择,不过是走过无数人走过的漫漫长路,站在无数人踟蹰的交岔路口,踏在无数人余留的脚印上,做出无数人犹豫不决,又下定决心后的取舍。
再回首,眼见风云千万,时光荏苒。
轻舟已过万重山。
可陈述光是为了踏上,这条无数人轻易便能踏上的路,就花费了许久。
本命神通得之不易,放弃它,能走上一条康庄大道,终点就在大道尽头,只要肯付出时间,或许便能抵达彼岸,而留下它,却只能终身在一条羊肠小路上战战兢兢,一不留神便要沦为冢中枯骨。
可是这选择对陈述来说,并不艰难,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取舍。
他早知有失便有得。
而本命神通,就是他想要,所以得失不论。
剑宗上下都支持他的选择,尤其是大师兄,因为未曾取得本命神通,一直都是他的遗憾之一。
至于二师兄对神通的态度,则是“清静无为”,反正愿意给我,我就要,不愿给我,我也不去求。
五师弟则是将自己修行到现在的心得体会,编纂成册交给了三师兄。
四师弟和小师妹经过多日以来的锻炼与沉淀,再加上剑宗丹药与各种秘药加持,前几日也已经正式通脉,如今皆是“通脉境”或“醒灵一里”的修者了。
他们的小师侄,也学着五师叔的样子,把修行感悟刻写成竹简,送给了陈亮师叔与陈月师姑。
至于许久未见的旺财,刚刚结束闭关修炼,它走出房间时,身形几乎暴涨了一倍有余,站起来已经有半个梧桐树那么高了,显然丹药也没少吃,士别三日,竟当真成了护宗麒麟犬。
剑宗日益壮大,可身为剑宗宗主的王玄黓,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且先不说孔铎这位友人的死,孔铎死前竟把紫阳书院托付给了他,说是托付,实际上只是让他在书院教剑,一是震慑白帝城不甚安分的各种势力,二是给紫阳书院另谋一座新的靠山。
总归都是借王玄黓的名气,镇压宵小之徒,也包括儒宗的那群梁上君子。
而孔铎给王玄黓的好处则是——紫阳书院内外资源可以任意调动,当然了,前提是别把书院财库搬到他剑宗。
王玄黓到了紫阳书院任职几天后,才发现紫阳书院虽然流水庞大,却是欠了一屁股债,如今的书院财库甚至还没他剑宗财库丰腴。
这老家伙临死了还算计自己一把。
可是他这么一死,纵使是王玄黓这般看惯了生死的人,也禁不住多愁善感起来,整日里伤春悲秋,就连书院方面安排给他的课程也一并推了……
陈述三里亭已有雏形,距离“三里”境界也不算遥远了。
“三里”相当于“明境”。
陈述在师父的亲自指导下与大师兄比剑,大师兄保持凡境修为,陈述明明在修为上压过此刻的大师兄一线,极意更是压上一整个境界,却还是被大师兄全方位地碾压,一如既往地输得惨不忍睹。
黄昏后。
陈述潜进飘满灵药的浴盆里,只露出几个半个脑袋,水波一动,药材起伏,他浮出水面,百无聊赖地吐出一条水柱。
在他即将洗去满身疲惫时,却在溅起的水花儿中,看见师父手拿一封信向他走来。
九月廿七。
陈述接到一封姗姗来迟的信。
爷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