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问长生

阜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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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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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八。

壬戌月,辛未日。

今天是爷爷的头七。

在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只是这鹅毛大雪与寒天彻地,别人并感受不到。

时值深秋,陈述的心里却已是严冬。

枯萎凋零的草木中寒冷死寂,荒无人烟的木屋里冰天雪地。

陈述似乎碎在这刺骨的寒风中,然后被天地间苍茫的霜雪埋没。

二伯死了,大伯还不知晓。

陈明顺的灵堂里,陈述带回了二伯的尸体。

旺财蜷着尾巴,趴在陈明顺的棺材旁,陈亮陈月红着眼睛,跟着大伯忙前忙后。

其实没什么好忙的,他们只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陈述跪在灵堂里,向每一个来往的人磕头回礼。

他很想哭,却感觉不到悲伤,与其说是感觉不到悲伤,更不如说他似乎失去了所有情感。

这张冷漠麻木的脸,叩在地上,许久未曾抬起。

好难受。

泪水汹涌在回忆凝结成的海洋。

秋千晃荡,泥炉萧索。

卖包子的李凤枝,掩面在她丈夫王春来的肩膀上。

陈述失魂落魄地看着他们,李凤枝看见他这般模样,只是心疼他,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一红,便淌出眼泪洇湿了王春来的肩膀。

王春来叹息一声,安慰道:“小述,节哀。”

灵堂已经摆到了第七天,他们早便来过,今日却又来了一趟。

其实到了第三天就该出殡了,但是陈罚说,他爹生前最爱小述,临走前见不到陈述,恐怕死也不会瞑目。

装着陈明顺死讯的信,匆匆忙忙地赶了六天路,陈述在接到信的当天夜里赶了回来。

他不知所措。

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二伯说杀爷爷的人叫李执。

昨日后半夜,从白帝城回来的陈述,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东屋,推开门时,檀香味充满鼻腔。这味道很浓重,呛的人直咳嗽。

似乎不久前有人祭拜过。

他踏过檀香与尘烟,案台上的贡果还算新鲜。

古旧的香炉被擦得一尘不染,似乎找回了些许的当年风光。

陈述的手搭在盖着红布的牌位上,望着红布遮不住的一个“户”字,迟迟未动的身影,像是一尊久经沧桑的石塑。

岁月的痕迹,是他的迟疑。

深秋的风,在窗外呜呜地响,仿佛有人蹲在窗沿下哭泣。

破木门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撞开,惊得火炉里几乎消灭的红光再次沸腾。

陈述之所以没插门闩,是怕爷爷来看他时被挡在门外。

这阵怪风莫名地掀开牌位上的红布,虽然只有一瞬,但是其上字迹却在银白色的清冷月光下如此清晰。

陈述挪开手,又起了一阵风,把这红布掀飞了去。

牌位上刻着的字迹是——镇南将军李户。

这一刻,他似乎什么都明了,却又什么也不明白。

原来割下“镇南将军”头的那柄刀,陈述不只是似曾相识。

这柄刀他其实见过,在东山脚下,在爷爷打昏他之前。

李执是二师兄的执念,二师兄的执念是他的灭门之恨。

二师兄的仇人是爷爷。

陈述一夜无眠。

直到破晓的第一束光入眼,东山上的天空泛起去鱼肚白。

他便如同行尸走肉,跪守在灵堂。

直到这一声“节哀”把他唤醒。

陈述咽泪装欢。

“是喜丧,没遭罪。”

大伯说,要这般说。他便这般说。

王春来抱着泣不成声的李凤枝,对陈述说:“一直跪着挺累的,你李婶给你带了几个肉包,放屋里火炉上了,一时半会还不能凉,有时间去吃喽,昂,听话。”

“嗯。”陈述点着头。

王春来见他不像方才那般恍惚,便告别道:“我们先走了,店铺里还挺忙的。”

陈述再次磕头回礼道:“李婶,王叔再见。”

大伯说,他们一听见爷爷死讯,便闭了两天铺子,来这儿帮衬了两天。其实他们并不沾亲带故,一是好心,二是李凤枝实在心疼陈述。

目送二人行远,陈述望着院儿里不算很老的树,其实也已经很老了。

在这个秋天,它第一次结出果实。

爷爷说这树来自他的家乡,叫做相思树,当你十分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树上就会结出红豆。

其实这树结不结红豆,跟相思并无干系,不过是从前还未成熟罢了。

否则陈明顺对如意的思念,足以使红豆塞满整个天地。

秋千索忽地断了,蓦然砸穿一整个季节。

树上突然长满的红豆被摇下来,与枯叶一齐落了满地。

从深秋走向初冬。

下雪了。

扬起的白纸钱,像是大雪纷飞。

长长的送葬队伍从灵堂中走出,陈述披麻戴孝,跟在被抬起的棺材后边。

天地一穹庐。

溪风镇有座桥,架在眠月溪的上,先有这样一条河,才孕育出这么一个镇子。

桥边人家升起炊烟,桥下流水潺湲,溪面上漂着黄白纸钱,像是一艘艘小船,划开水波行远。

唢呐声亦步亦趋,隔得这么近,又好像那般远。

天色昏黄中,山鸟的飞影盘旋在头顶。

挖开镇子西边儿的土地,二伯的尸首也一并埋了。

下葬后,陈述打开爷爷留给他的信。

“小述,不要为我报仇。”

“向前走,别回头。”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陈述手捧信纸,却没攥紧,任由它被秋风带走,像是他对爷爷的思念,永远停留在这个秋天。

回到木屋,陈述啃着包子。

旺财紧贴火炉,它如今庞大的身子,这间小木屋已经快装不下了。

明明才过去没几天,却好像错过了许多年。

陈亮陈月守在他身边。

剑宗师兄弟一直都在,师父带着他们,正打扫着院落与灵堂。

陈月想安慰述哥儿,自己却先哭了起来。

“述哥,都过去了……”

陈亮突然不磕巴了。

书院中的夜叉大将尸体,被查证为钵盂山附**陵镇的裴本松。

裴本松曾有一妻一子,后来其妻生产后不幸病逝,余留一子名为裴煜,四年后裴本松失踪,其子裴煜被送到溪风镇明顺堂收养,被陈明顺改名为陈亮。

陈亮早已知晓这些事,他爹在他的印象里,就像是陈明顺爷爷。他似乎能体会陈述的悲伤,可是说出口的安慰只是向前看,也只能是向前看。

陈述点头。

爷爷在信上说,不让他报仇。

陈述这次却不能听话。

他走出门。

是夜,似满月。

月色如雪,天地流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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