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走进雅间的人,也就四十多岁的年纪,长身鹤立,风采照人。
袁枚首先迎上前去深施一礼,毕恭毕敬地说道,“不知尹大人驾到,小生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此前几天,在亲友的牵线搭桥下,袁枚曾到尹继善府上拜会,但是没敢唐突提出拜师的意图。虽然算认识了,但是却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
尹继善还没有答话,张东官又殷勤地补充道,“是在下考虑不周,光顾得欣赏小曲了,怠慢了您老人家,实在该打,实在该打。”
今天这场酒局,是张东官专门为袁枚张罗的。
再过几个月,朝廷即将举办博学鸿词科的恩科考试,主考官就是这位刚刚进屋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尹继善尹大人。
袁枚想通过张东官的关系提前攀交拜其为座师,张东官怕自己的分量不够,就约上了好友瞻岱作陪。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瞻岱看着惊慌失措的袁枚和张东官,又想想自己刚才的表现,不禁哑然失笑。
刚才尹继善刚进屋的时候,他看花了眼,还以为是左都御史孙嘉淦走错门了呢。
这孙嘉淦可是得罪不起,职司纠劾百官,动不动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看谁都像违反了朝廷风纪法度,官场中人送他一个绰号,叫“铁面阎罗”。
要是自己被他发现在这酒肆内听小曲、喝花酒,恐怕也够喝上一壶的,断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尹继善与孙嘉淦从外貌上有几分相似,不熟悉的人,或者乍看一眼,很容易认错。
瞻岱想到这,笑呵呵地与尹继善打了声招呼,“元长兄,你刚才吓了我一跳,还以为那个孙阎罗不请自来了呢。”
尹继善的父亲尹泰与瞻岱的父亲纳兰福格是结拜兄弟,瞻岱与尹继善打小就认识,而且长大后过从甚密,这也是今天张东官请瞻岱来作陪的主要原因。
“我长的有孙阎罗那么丑吗?再说了,如果是孙阎罗真的来了,会有我这般轻柔地推门,还安安静静地欣赏完这位小姐的天籁之音吗?”
尹继善也是风流不羁的性格,平日里喜欢召集一帮满汉文人,或写诗作赋,或赏月吟风。
他是雍正元年的进士和翰林,连雍正皇帝都称其为“八旗读书人”。
就因为饱读诗书、博闻强识的缘故,雍正知人善任,让他做了文人扎堆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并主持这次恩科考试。
可以说,他是满人里的翘楚,八旗文坛乃至大清文坛的领袖人物。
不过,眼前的这位尹大人可不仅仅是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他在之前已经历任了多个地方的督抚之职,深得当今圣上的赏识重用。
袁枚看着挥洒自如的尹继善,又联想到人家这高山仰止的江湖地位,心中好生佩服,
“尹大人,您的才气和大名,小生早就如雷贯耳。今日再见,比之坊间传闻的还要让小生敬仰。”
“好说,好说,我对小友的过人天赋也是耳熟能详,待会可以再好好聊聊。”尹继善谦虚地说道。
“快入席吧,别干站着,就等您了。”张东官伸出手臂,张罗大家就座。
尹继善和瞻岱客气了一番,还是由尹继善做了首席。
本来嘛,今天是为了袁枚考试的事情请人家尹继善,论年龄又比自己大,取得的成就和现有的地位也高过自己,瞻岱心里还是很通透的。
尹继善转身对抱着琵琶还在傻站着的十岁红(骆玉荻)说道,“也请这位姑娘入座吧,也好方便请教一下音律方面的问题。”
骆玉荻轻轻下蹲福了一福,表示认同,并没有说话。
她很清楚,在这种贵客云集的场合,她只是个陪衬,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众人落座后,在张东官的指挥下,七贤居的各种招牌菜肴如变戏法似的纷纷上桌。
“听说这次举办千寿宴,圣上还是钦定由你主厨?”
尹继善问张东官时,骆玉荻竖起耳朵听着有关千寿宴的消息,唯恐漏掉一个字。
“是的,蒙圣上恩典,李卫大人已经找过我了,千寿宴的宴席安排差事还是由我负责。真是谢谢您和各位大人,总是在贵人面前替我帮衬美言,我才能有咸鱼翻身、飞黄腾达的今天。我敬您一杯。”
张东官边说着,边端起酒杯走到了主位上的尹继善身旁。
尹继善也不站起,端起酒杯与张东官碰了碰,先用鼻子在酒杯口深深嗅了嗅,然后轻抿一口,咋了咋舌头,回味了半天后说,
“东官,这酒不错啊,和宫内的御酒味道差不多。”
“大人您真厉害,这酒就是当年康熙爷举办第二次千叟宴时我获赐的酒,既是好酒又是老酒。我这些个酒店里也有新酿的宫廷玉液酒,虽然也是送进宫中御用,但是因为年份不到,味道差那么一点点火候。哪能拿出来招待您这个大行家啊。”
“好好好,难得你有这份情谊,咱们一起喝一杯如何?”尹继善显得兴致很高。
大家一起叫好,连骆玉荻也端起了眼前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抿。
“子才小友,听说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今天不妨给大伙儿露上一手如何?”瞻岱想让袁枚在尹继善跟前秀一秀自己的才艺,以打动这位恃才放旷的发小儿。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在尹大人面前献丑了,烦请东官兄派人抬来一架古琴。”袁枚自恃才高,也有卖弄之意。
不一会功夫,一架十分典雅的古琴抬进房内摆好。袁枚一拱手,在古琴前坐下,轻轻拨弄,一曲《高山流水》娓娓奏来。音符真的就像清清山泉一样汩汩淌了出来,淌到了听众心中。
一曲终了,尹继善拍手称妙,“妙妙妙,果然是才高八斗,今天不妨与这位姑娘合作一曲,也不辜负了这良辰美酒。”
闻听此言,骆玉荻大方站起,与袁枚合作了一段《鸣凤记》的昆曲唱段。
天衣无缝、珠联璧合的表演,让屋内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大呼过瘾。
尹继善意犹未尽地说,“可惜今天太晚了,要不然可以多欣赏几段。”
“谢谢大人赏识,如蒙不弃,小生想拜您为座师,请您多多指教。”
袁枚看到张东官不断向自己使眼色,觉得火候已到,应该把拜师一事提到日程上了。
尹继善略一沉吟,皱着眉头说,“不是我眼光高,我以前还真没有收过徒弟,容我回去考虑一下。”
听完这话,张东官、瞻岱心里都咯噔一下,袁枚也呆站在原处,进退两难。
谁也没想到尹继善会委婉拒绝,更何况还有一个唱戏的骆玉荻在场。
为了打破这个令人难堪的气氛,瞻岱打圆场说,“这么大的事,确实需要尹兄回去想想,来来来,今天咱们就喝酒听曲儿,旁的事咱回头再说。”
他这场救得很及时,自视甚高的袁枚从尴尬中回过神来,闷闷地坐了回去。
接下来的气氛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和谐,大家都各怀心事地应酬着。
不久后,尹继善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开了七贤居,留下郁闷的袁枚在苦苦思索着。
夜已经很深了,珠市口西街上的大悲庵还有一豆灯火。
在摇曳的烛光下,刚刚在七贤居参加完宴席的骆玉荻正在和一个中年尼姑说着话,
“师父,刚才我听尹继善说,雍正又要开千寿宴了,而且还是张东官负责宴席安排。我觉得我们可以借这个绝佳的机会下手,让这帮清狗当场毙命。”
“这个想法很好,但是不可鲁莽行事,容师父和你几个师叔好好商议一下。”紫云师太孙在云既欣慰又心疼地看着风尘仆仆的骆玉荻。
这二十多年来,在青莲师太甄士芬的精心调教下,聪慧过人的孙在云迅速成长。
师父甄士芬开创的白莲教分支青莲教在她的手中开枝散叶,徒子徒孙遍布直隶京师,连宫内都安插了不少眼线。
眼前的骆玉荻就是孙在云几年前收的徒弟,平时以唱戏卖艺为掩护,暗地里帮着青莲教打探消息,联络发展反清志士。
“我二师兄最近有什么消息吗?”骆玉荻关切地问陷入沉思的孙在云。
“没有,他最近一直想刺杀年兴,我在劝说他放下仇恨,以大局为重。”孙在云一想到这事就很犯愁。
自己的二徒弟叫戴知申,父亲戴铎曾经是雍正皇帝身边的“诸葛亮”,为雍正出谋划策了很多年,立下了汗马功劳。结果呢,还是让雍正给发配到年羹尧军前效力。最后,雍正借年羹尧的手杀了戴铎。
从此以后,戴知申就把杀父之仇记在了年家的头上,虽然年羹尧已死,但是这笔账还没有算。
这些年,戴知申到处寻找年羹尧小儿子年兴的下落,希望杀之而后快。
因为,年兴是年羹尧家在世的一根独苗了。要不是雍正格外开恩,不希望他年家断了香火,这年兴也早死了八百回了。
但是,戴知申所不知道的是,年兴也是白莲教的人,他是白莲天师贾士芳的三徒弟。
年兴是他在宫内当差的真名,他在白莲教的族谱里叫年知兴,算起来是戴知申的师兄弟。
虽然青莲教也是白莲教的一个分支,但是没有从属关系,她也不好点破此事,只能见招拆招,力劝徒弟不要感情用事。
按照九莲天尊陈述祖的部署,白莲教这些年十分重视发展朝廷的死对头和对立面,像年羹尧、戴铎这样被雍正害死的功臣之后,是他们发展徒众的重点对象。
这个道理也不难理解,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嘛,被雍正害的家破人亡的功臣后代们,大都怀着对雍正、对朝廷的怨气和痛恨,比较容易沟通和发展。
两人还想再说下去,突然窗外有动静,一个人影迅速略过,向房门的方向移动。
骆玉荻毕竟年轻,紧张地看着师父孙在云。
孙在云也是高度警惕,抽身去取挂在南墙上的宝剑,并用手在嘴上比划着,让骆玉荻不要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