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知青点。
东屋。
“你要我帮你画多片犁的图纸?”
“咱们公社里,也只有你这位大才子最合适了。这份图纸可能作为国庆献礼交到县城里。”
李铁锤此话一出,周有志的脸色骤然变了。
他先是激动万分,旋即又黯淡下来,脑袋也耷拉下来了。
“铁锤,这事儿我不合适,绘图是要署名的。你也知道我的出身....”
周有志是知识分子出身,还是有海外背景的那种,在正治上属于不可靠的三类人。
就算他文化水平很高,精通计算设计,平日里最多只能帮忙算算数。
连公社里搞宣传,白书记宁愿启用扫盲班毕业的妇女主任白日产,也会故意遗忘这位大才子。
“出身咋地了。”
李铁锤重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只要能做贡献,俺不在乎出身。”
“你别怕,有啥事儿俺李铁锤担着,在松原县没有人敢找俺李铁锤的麻烦。”
周有志看着满不在乎的李铁锤,想要反驳,却找不到理由。
李铁锤是三代贫民出身,抓过迪特,又在无人机事件中立过大功,现在还当上了民兵副队长,开上了大拖拉机。
他不可靠,靠山屯更找不来可靠的人了。
只是...
他抬头看看李铁锤:“以前你不是经常讲,靠山屯不敢招惹你吗,咋变成了整个松原县....”
李铁锤:“......”
他沉默片刻,蒲扇般的大手掌,拍在周有志的肩膀上,将他拍得一点点矮了下去,最后只能坐在椅子上。
“计较那么多干啥,俺让你画,你就画!”
“一个大老爷们咋跟小媳妇儿一样婆婆妈妈的!丢损不?!”
“我画了!”
周有志咬咬嘴唇心中充满了感动。
图纸要是送上去,那就是一份荣耀,能在图纸上添上名字,以后也算是多了张护身符。
到时候就算是能回城了,上级也会优先考虑他。
周有志来到靠山屯好几年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学生。
他清楚这些社员们虽粗鲁,却心胸坦荡,吐口吐沫是跟钉子,在关键时刻不吝于伸出援手。
而一些外表文质彬彬,张口闭口礼貌用语的人,才真正值得警惕。
这也许就是负心多是读书人,仗义多是屠狗辈的真正意义吧。
周有志感慨两句,坐到了破板子做成的书桌前。
他将写毛笔字用的宣纸铺在桌子上,从床下翻出木质箱子。
铅笔,钢笔,圆规....最让李铁锤注意的还是那套标准尺。
尺子是3棱六面比例尺。
这玩意别说在靠山屯,就算在整个松原也很少见。
“咱们先画悬挂部分,采用一百比一的比例....”
李铁锤将图纸详细给周有志解释了一遍。
周有志越听越心惊。
当初在田地里的时候,只觉得多片犁速度快,使用方便,没有想到设计竟然如此精巧。
而且其中很多技术,就连他这个已经读完大学物理课程,并且在机械方面很有造诣的人,都搞不明白。
这人真是一个拖拉机手?
周有志内心的疑惑旋即被他主动按压下去了。
现在因为图纸,他跟李铁锤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有些事情,不该问,别问,这是知青的生存经验之一。
周有志不愧是大才子,所绘制的设计图线条标准,标注清晰。
解释完了具体的设计方案,李铁锤又盯了一会,也放下了心。
“周哥,你先画着,我还得回家一趟,周末要结婚了,家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这儿有我就行了。”
此时周有志已经沉浸在了多片犁精妙中。
雪白的宣纸上,伴随着钢笔流畅的滑动,浮现出一条条充满奥妙的优美线条。
李铁锤站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周有志。
周有志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材显得格外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他的脸色苍白,眼眶深陷,攥住钢笔的手指跟鸡爪子差不多。
李铁锤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摆在了桌子上。
“瞅瞅你,一个大男人瘦得跟病秧鸡差不多,俺真怕你图纸没画出来就倒下,这玩意你拿去补补。”
“记住,这玩意藏好了,千万别被别人看到。”
“吃了俺的东西,要是敢误了俺的事儿,俺捶你啊!”
等周有志抬起头,那道身影已经离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油纸包,看到里面有七八片腊肉,眼睛瞬间润湿了。
自打来到靠山屯知青点,他每天的饭食是清汤寡水,连黑窝窝头也只吃过少数几次。
这可是腊肉啊....
周有志早已忘记腊肉是什么味道了。
手掌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腊肉放到鼻子前,那鲜美的味道钻进鼻孔中,就像是一把铁钩伸进了胃里,胡乱地绞扯。
好饿啊!
放进嘴巴里,轻轻咀嚼。
咸香味道在嘴巴里炸裂开来,周有志的呼吸急促起来,整个人似乎又重新活了过来。
他将纸包小心翼翼的放好,藏在了被褥下面,重新拿起钢笔。
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坚定了。
....
正午靠山屯十分忙碌。
收了工的社员们在大食堂吃过饭,三三两两蹲在树荫下扯着闲篇。
“张叔,吃过了啊。”
“是铁锤啊,回家去?”
“是啊,屋子得拾掇了。”
李铁锤叼着根烟,走出一个吊儿郎当,跟乡亲们打着招呼,来到了李家小院外。
还有两天就要结婚了,破旧逼仄的小院内一片繁忙。
李母跟李铁梅一块将收拾东屋,正将屋里的破旧东西搬出来。
看到李铁锤回来,李铁梅放下破桌子走过去,嘟着嘴说道:“哥,现在俺的数学老师是俺嫂子。”
“柳晏荷当了数学老师?挺好的。”
李铁锤捏捏李铁梅的小脸,“以后你补习功课,不用再请教俺了。”
“能不能让嫂子不教俺了,俺看到她害怕。”
“想啥呢!看看,俺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李铁锤见李铁梅垂头丧气,从兜里取出一摞子报纸。
“报纸啊!”李铁梅双眼放光。
“给她干啥,这么好的东西,正好糊在屋里,你结婚的时候,也能体面一点。”
看到报纸被李母拿走,李铁梅的小脸顿时皱吧了起来。
直到在李铁锤的建议下,李母决定让李铁梅看完了报纸,再糊到屋子里面,小姑娘才算是破涕而笑。
抱着报纸,李铁梅蹲在地上看了起来,时不时发出一阵赞叹声。
“哥,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看过这么多报纸呢。”
“年纪轻轻,就活了大半辈子了?快上课了,赶紧去学校吧,当心你嫂子收拾你。”
李母抬起头看看日头估算了时间,将李铁梅撵去了学校。
李铁锤进到东屋想跟奶奶打声招呼,却看到奶奶躺在床上抹眼泪。
问了母亲,才知道今天是缝喜被的日子,二婶子要帮忙缝,被李母和奶奶拒绝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婶不讲理的性子,她当时就闹起来了,气得你奶奶差点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