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在颍州西湖边设宴款待苏轼兄弟。
苏轼《陪欧阳公燕西湖》诗,描写了六十五岁时的欧阳修的风貌:
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
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
湖边草木新着霜,芙蓉晚菊争煌煌。
插花起舞为公寿,公言百岁如风狂。
主人公鹤发银须,满面红光,言辞慷慨激昂。或许是孤寂中见到了知己,精神格外振奋,欧阳修身体看上去好多了。当苏轼采来芙蓉、菊花为欧阳修祝寿时,欧阳修竟说自己可以活到茶寿。
苏辙也有一首《陪欧阳少师永叔燕颍州西湖》诗,咏道:
西湖草木公所种,仁人实使甘棠重。
归来筑室傍湖东,胜游还与邦人共。
公年未老发先衰,对酒清欢似昔时。
功成业就了无事,令名付与他人知。
平生著书今绝笔,闭门燕居未尝出。
忽来湖上寻旧游,坐令湖水生颜色。
酒行乐作游人多,争观窃语谁能呵。
十年思颍今在颍,不饮耐此游人何。
当欧阳修了解到苏轼离京出知杭州的原因,在于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上书批评新法,因而受到变法派的诬陷、排挤,十分赞赏苏轼的处世态度,说道:
“你坚守人格,自请出知外郡,符合我的思想。我平日所讲的‘文学’,一定要与‘道义’相结合。只会写文章,没有品行,见利忘义的人,不是我的学生。”
苏轼闻言再拜,指天盟誓:“我一定铭记先生教诲,至死不渝!”
十月间,苏轼告别欧阳修和苏辙,离颍东去,赴杭州通判任,由此有了与歌伎琴操的一段故事。
那时,西湖的水面,常常泊着一只古铜色的歌舫。
歌舫上有一位芳龄十六的歌伎,唤作章琴操。
琴操生得俏丽动人,有一个金嗓子,能弹一手好琴。
她的歌舫是达官贵人的梦游之地。
这日,琴操的歌舫撞上了一艘官船,船上坐着的就是新任知府苏轼。
此时苏轼已到知天命之年,而琴操则是红极一时的名伎。
苏轼问:“歌舫中是何人?”
琴操报上名去。
苏轼又问:“这位夫人尊姓如何?”
琴操答:“小女子姓章。”
苏轼再问:“章夫人可是杭州人氏?”
琴操又答:“小女子是华亭人氏,暂借住杭州。”
听到琴操的介绍,苏轼心里蓦地一惊,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位歌伎,极有可能与欧阳修某个心仪的女子有关。
因了这一层关系,苏轼对琴操的情况作了一些了解。
刚到杭州的时候,琴操曾在西湖边闲逛,听到靠近岸边的歌舫上有歌伎在唱太学博士秦观的《满庭芳》,便上去提出质疑。
她说歌伎唱错了一个字,这样有损秦观的原义。
歌舫东家也在场,有意为难琴操,说秦观的原词韵律上不好唱,让她现场改韵,于是琴操便当场吟了首新《满庭芳》,只是稍稍一改,水平不输秦观原词。
从此歌舫的乐人便成了琴操。
这件事传到了秦观耳朵里。
秦观对这个才女便佩服得很,后来便把这件事告诉了苏轼,因为对琴操没有了解,苏轼起初并未太在意。
后来苏轼知道她本是大家闺秀,落难至此,便不惜花重金鼎力相助,为琴操赎得了自由身。
坊间传说着琴操与苏轼的绯闻,但事实上苏轼刚刚赎来一位唤作王朝云的江南名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便是写的王朝云,王朝云能歌善舞,温柔贤淑,两人情感甚笃,互相陪伴走过了二十二年的坎坷岁月。
所以琴操虽得了自由,平日里还是以为贵人们弹琴献唱度日,这让苏轼很是心疼。
一天,苏轼又莅临歌舫,听琴操歌唱。
待琴操唱罢,苏轼冷不丁问道:“何谓湖中景?”
琴操回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苏轼又问:“何谓景中人”?
琴操莞尔一笑,回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髫挽巫山一段云”。
这句诗出自唐代诗人李群玉的《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
这一句其实用了湘江神女和巫山神女两个典故,很显然这一句是想以这两位痴情的神女自喻。
当年巫山神女钟情于楚王,与他结为夫妻,琴操这是想说自己也要做一个敢于追求真爱的女子。
苏轼停了片刻,又问:“何谓人中意?”
琴操回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显然,苏轼就是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琴操的法眼。
看来琴操的眼光是极高的,她喜欢的人要比杨学士强,比让鲍参军都自愧不如。
苏轼的脸红了一下,仿佛为了掩饰,于是又发第四问:“如此究竟如何?”
意思是,就算有这样的男子你又能怎么样呢?一方面这是指世间少有如此这般的男子,另一方面是指就算有如此这般的男子,他们也不一定有结果。
这第四个问题,难住了琴操。
苏轼见她不久不言语,便说道:“我要送你两句白居易的诗: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苏轼这两句诗一出,琴操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在说她虽然现在名噪一时,可呼风唤雨,但是作为女子,总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那时候,很难说她的命运会不会和白居易《琵琶行》里的那个女子一样,落得个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下场。
琴操领会苏轼的用意,说了句:“谢学士,醒黄梁,世事升沉梦一场。”
不久后,琴操便在吴越国奉陵邑临安的玲珑山剃发,当了尼姑。
琴操在玲珑山期间,苏轼和秦观等人还经常去看她,大都是几个人一起谈论诗文。
只有一次,苏轼说:“琴操,听说过章敬亭这个名字么?”
琴操一听,惊讶地叫起来:“哇,大人,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她是我的亲姐姐呀!我们自从逃离了华亭就失去了联系,快请告诉我,姐姐她在哪儿?姐姐还好么?”
苏轼听罢,眼圈也红了,顿了顿才说:“啊,我以为是我多心了,没想到还真是这样,我只是通过道听途说才知道的这个名字,不过我揣测,欧阳公可能会知道,等我致信欧阳公问一下。”
琴操急切地说:“你是说欧阳修先生么?”
苏轼说:“是的,欧阳公可能认识你的姐姐。”
琴操又问:“欧阳公现在哪儿?”
苏轼说:“欧阳公已经致仕居家,住在颍州,不过我觉得他闲不住,起码还要继续寻找最后几枚永子,对了,他受吴越国后人钱惟演之托,收藏了钱氏家传的永子。”
苏轼顺便把永子来历详细介绍了一通,琴操听得入了神。
不久之后,苏轼便被贬至外地,关于姐姐的事情也没了下文。
琴操自知再难与姐姐相见,就像难以再与苏轼相见,只能一边独守青灯,一边遥祝姐姐和苏轼都能一切顺利。
两年后,琴操在孤独寂寞中病亡。
苏轼听到这个消息后,面壁而泣,反思是否自己当时的一番好意点化反而害了她。
后来东坡再回钱塘时,为琴操重修了墓地,并亲自题写了碑文。
玲珑山上,至今保存着那座孤独的琴操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