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八年(1063)元霄节,京师像往年一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按照往年惯例,仁宗应该在十四日清晨出游各宫寺,与随行大臣游宴赋诗,天黑时回宫,在宣德门与大臣们观灯饮酒。
只是今年正旦以来,仁宗身体再度感到不适,十四日清晨便没有出游,十五日晚上才来到相国寺罗汉院,设宴款待中书、枢密大臣。
当晚,宰相韩琦、曾公亮,枢密使张昪因事告假,参加宴会的只有参知政事欧阳修、赵概、枢密副使胡宿、吴奎等四个人。
仁宗称他们为四君子:“今晚告假的是君子,不告假的更是君子。”
仁宗端起碗,只抿了一小口,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便说需要歇息,叮嘱四君子慢慢用,多喝点,要尽兴,便提前退席了。
起身目送仁宗在侍从的簇拥下离去,欧阳修、赵概、胡宿、吴奎等四个人重新坐定,三巡酒过后,环顾宴席上的四个人,都是同时期的翰林学士,并相继进入二府。这真是前所未有的盛事啊!
四个人七嘴八舌地聊起当年翰林院旧事,彼此开怀豪饮,不亦乐乎。
酒很快喝到好处,话多起来,声音大起来,不知谁提议,既然都是文人,四位不妨各讲一段亲历的过往趣事助兴。
胡宿的座位在东,赵概的座位在西,吴奎的座位在南,欧阳修在北。赵概建议按东西南北为序,依次讲来。
胡宿讲的趣事是:
仁宗时,一卫士夜晚进宫禁偷盗,碰倒屏风,惊动了皇上。案子牵连到杨都知,杨都知因此案被贬到知州任都监。杨都知在宫内任职时间很长,势倾朝廷内外,后疏通关节拟召还,官复原职。
当时,胡宿为知制诰,掌管起草诏令。他退回皇帝召还杨都知的谕旨,拒不起草诏令。仁宗厉声质问,他说:“卫士入宫禁偷盗一事,案情重大,有图谋弑君嫌疑,罪该万死,根据线索追查,牵连到杨都知,不彻底追究并处以死罪就是万幸,怎能让他还待在皇上身边呢。”
仁宗于是不再召杨都知回朝。
赵概说:“我的趣事或许无趣,诸位捧场便好。”
朝廷曾有规定,礼部每四年应向朝廷推荐一批才能卓著的读书人。有人认为四年时间太长,应当改为两年举荐一次。赵概认为,两年一次恐间隔太短,哪里有心思攻读,会使读书人忙于四处奔走搞托请之事,致使没有闲暇时间读书而荒废学业。
为此,建议三年贡士一次。起初,大家认为赵概的意见过于保守,不予接受。按两年一次的间隔实行几年之后,果然出现了赵概所预言的情状,读书人也觉得不便,尤其是那些没有任何社会资源的读书人,于是不得不采用赵概的建议。
吴奎讲了自己撰写青辞的经历:
仁宗皇帝命吴奎撰写青辞,这种文字原出道士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的符箓,用朱笔书写在青藤纸上,预备在祖先陵墓和名山大川之处祈祷,以求早日得皇储。
吴奎首先写好青辞,同时给仁宗上疏说:“太祖皇帝为昭宪太后临终遗言所感动,舍弃儿子魏王德昭而立兄弟太宗为皇储,他的英明神圣,遇事果断,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过的,然而如果陛下一定要等有了亲生儿子后,才考虑立嗣的事,这不是居安思危的措施。请陛下考察宗室中贤明的人。立他为储君,这事定下来,天下人心就安宁了。”
仁宗皇帝听了吴奎这番话很有感悟,于是不再祈祷。
欧阳修讲了一个梦境。他说:“除了胡枢密之外,赵、吴两位贤兄皆算不上什么趣事,一段经历而已。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经历过什么趣事,倒是最近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嘉祐五年,六七月间,我因风寒在家养病,夫人给我喝了一种香灰汤,病愈的前一个晚上我做了梦,梦见皇上召见,当时有杂事缠身,无论如何走不开,急出了一身大汗,早上醒来发现是梦,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上朝来,皇上见到我说,朕昨晚宣你进宫,为何不来。才知皇上昨夜的确曾急宣我进宫来着,当时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便以生病搪塞过去。回家后问夫人,昨晚是否朝廷派人召过我,夫人听了一怔,说,是啊,有啊。我问,为何当时不告诉我啊。夫人说,怎么告诉,宣你进宫的事情,是你的梦话。”
众人听了,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感到莫名其妙。
三月二十九日,仁宗在宫溘然病逝,享年五十四岁,在位凡四十二年。
次日,皇子赵曙即位,是为宋英宗。
即位数天后,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英宗忽然患病,语无伦次,精神失常。
韩琦与欧阳修入宫禀告,请曹太后垂帘听政。
欧阳修则受命起草《请皇太后权同听政诏》。
曹太后听政时期,欧阳修配合韩琦共同主持朝政。每次帘前奏事,或是执政聚议,凡有不同见解,欧阳修总是直言无忌,据理力争。台谏官到政事堂议事,有些事情并不牵涉到自己,往往同事们来不及开口,欧阳修已经挺身上前,当面指点对方的是非曲直。
下级官吏请示、报告公务,以前的执政官表态大都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叫人不得要领。欧阳修却是直截了当地指示:某事可以办,某事不可以办。
日后英宗亲政时,听人们说起这些情形,曾经当面劝告欧阳修:
“你个性狷介耿直,说话毫无顾忌,每次奏事,与两位相公意见不同,便互相争执,语言不回避。又听说你与台谏官议事,常常当面指出缺点,可想而知,人们为什么都不喜欢你,以后要注意克服这些毛病。”
欧阳修后来上奏给神宗的《又乞外郡第一札子》,谈到自己的处世为人,说道:
臣拙直多忤于物,而在位已久,积怨已多。若使臣顿然变节,勉学牢笼小人以弭怨谤,非惟臣所不能,亦非陛下所以任臣之意。
欧阳修认为谨小慎微、远祸全身,既不符合自己的性格,也违背了朝廷授官的本意。
实际上这也算是对当年英宗劝告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