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一日,欧阳修与僚属在官衙聚会,有人奉献新茶毛尖,供大家品尝。欧阳修吩咐衙吏前往酿泉汲水,小吏在回衙途中,一不小心,将泉水倒失,灌上路边的泉水赶回府衙。
欧阳修品味时,发现泉水甘醇可口,味道与酿泉迥然不同,一经追问,衙吏道出了实情。
欧阳修来到衙吏所讲的西郊丰山脚下,果然发现一泓清冽的泉水汩汩流淌。
询问当地百姓,人们称它“救命水”,用手掬取尝试,味道甘甜爽口,于是溯流而上,在幽谷篁竹中找到了泉源。欧阳修当即给他起名“幽谷泉”。
这里一面是丰山耸然特立,三面是竹岭青葱苍翠,幽景天成。
欧阳修请人凿开岩石,疏通泉流,又在泉水畔开辟一块地方,建筑一座亭子。他感叹滁州在五代时期是用武之地,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如今物阜年丰,全靠着百年来的太平盛世,于是给亭子取名“丰乐”。
欧阳修在偏僻的滁州,看似旷达自放,常常寄情山水,无忧无虑,其实内心颇不平静。春末夏初,他吟诵的七古抒怀诗《啼鸟》,坦露了内心的凄然和悲愤:
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
春到山城若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
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
花能嫣然顾我笑,鸟劝我饮非无情,
身闲酒美惜光景,惟恐鸟散花飘零。
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
此时作为诗人的欧阳修沉湎于职闲酒美,鸟语花香,甚至嘲笑屈原的正道直行。《楚辞·渔父》描写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结果遭受流放,“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欧阳修嘲笑屈原的愚忠正道,表面上像在宣扬及时行乐,实际上是愤激语,藉此表达自己遭馋受谪以后的幽怨愤懑情绪。
滁州西南有琅琊幽谷,山上有一座寺庙,主持唤做智仙,三十八九岁,或为俗念不尽,或为超越世俗,常常饮酒吃肉,四处游荡,数月不归也是有的,没人知道他都在外面干了何等营生。
不过他善识天文地理,能断吉凶,虽行踪无定,仍能把寺庙打理得井井有条,香客络绎不绝。
欧阳修虽然是被贬谪滁州的,但毕竟是知州,又声名显赫,达官贵人都想成为座上宾,欧阳修喜欢交友,却不交无缘之友,得空就周围转转,一为散心,二为体察民情。
一天到琅琊幽谷,看过寺庙,访谈过香客,和尚智仙便邀他下棋。
下棋并不在寺庙,欧阳修不太喜欢里面的氛围,便在幽谷水潭边寻一巨石,以石作棋盘,下了一盘,发现智仙见解不凡,棋艺尚可,还听到他聊起天宝十四年的永子下落之事,但不知何故语焉不详。
后来又到过山上几次,又聊起永子,欧阳修这才大体知道智仙都是道听途说,并无确凿可信的下落。
他不禁有些失望。
得知欧阳修经常上山,当地的孩童跑上来听他讲故事,顺便向他请教平仄对偶章句之法。孩童来的多了,担心叨扰欧阳修,智仙和尚便把他们轰走。
但观棋的人围了石头一圈,多为老者,每当欧阳修走一妙起棋,便会引起一场无声却可感的骚动。
突然间落下急雨,都被淋了个精透,欧阳修也被淋成了落汤鸡,就有一观棋老者快言快语,建议在此建一座亭阁。
智仙筹资建成一座凉亭,移来笔墨和纸张,请欧阳修起名,欧阳修大笔一挥写下“醉翁亭”三字,并作《醉翁亭记》一文。
或许是为了区别于屈原式的“独醒”,年方四旬的欧阳修,竟然以“醉翁”自号。欧阳修是借山水之乐来排谴谪居生活的苦闷。
深秋时节,欧阳修与三五扈从,出城周游,行至州城东五里左右的菱溪。岁寒霜降,水涸石出。他在这里发现两块嶙峋莹洁的怪石。小的格外奇特,被当地一户姓朱的人家收藏。大的因为难以搬迁,偃然僵卧溪流上,当地百姓见它形状古怪,多年来一直把它当作神物祭祀着。
仔细辨认,欧阳修确认怪石是五代十国时期吴王杨行密部将刘金宅院中的旧物,刘氏子孙如今沦为平民百姓,菱溪苑囿破烂不堪,怪石湮没无闻。
欧阳修有感于人事废兴,因而搜寻朱氏家所收藏的小石,连同大石,差人用三驾牛车拉到幽谷,树立在丰乐亭南北两侧,立碑纪念,供游人们观赏。
他用刘氏子孙不能长保富贵的史实,劝诫富贵人家子弟宜朝乾夕惕,自强不息。
有一位来自岳州(今湖南岳阳)的客人,捎来知州滕宗谅的书信,附上一张偃虹堤的规划图纸,请求欧阳修撰写《偃虹堤记》。
滕宗谅庆历三年(1043)被控滥用公使钱,由于范仲淹、欧阳修等人上书论救,当时只降一格,徙知凤翔府,后来改知虢州,又因御史中丞王拱辰不停地弹劾,次年再贬岳州。
在岳州任上,滕宗谅发现洞庭湖上往来船只,到了岳阳城,没有停泊的码头,只能停在城南五里的南津港。本着为民兴利的政治抱负,他计划修筑偃虹堤,抵挡洞庭湖的风波,让往来船只停靠在堤下,使船民免受翻船危险。
规划中的大堤当从岳阳西门开始,一字横贯,直达金鸡石右侧,工程雄伟宏大。这是一项造福百姓的善政。
欧阳修欣然为之。
常为后人所称道的是,欧阳修在滁州实施宽简政治。同时宽而不纵,简而不略,立足于行政实效。仅仅过了一年便初见成效,滁州境内泰和安乐,如世外桃源。
想起了梅尧臣。在写给梅尧臣的书信中,不掩饰自己的满足:“小邦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
离开勾心斗角的朝廷,来到地僻职闲的滁州,仿佛小鸟冲出樊笼,飞向广阔天空,欧阳修感到无比轻松、极其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