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女张青米长大后,欧阳修做主将她嫁给堂侄欧阳晟。
欧阳晟从虔州(今江西赣州)司户卸任回汴京,男仆陈谏同行。陈谏与张青米年纪相仿,旅途当中,两人勾搭成奸。欧阳晟火冒三丈,将这对狗男女扭送到开封府右军训院审理。
开封府尹杨日严在益州任上曾因贪污渎职,被欧阳修弹劾,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审讯过程中了解到欧阳晟与欧阳修的侄叔关系,也了解到张青米与欧阳修的甥舅关系,尤其是了解到张青米自幼便被欧阳修收养,觉得这其中应该大有文章。
张青米虽然还不到十四岁,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了。刚进大堂那一刻,杨日严便发现这小女子朝他投来含义模糊的一瞥,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他实际上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也知道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他斥退众人,只留下张青米一个人五花大绑地跪在那里。他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她的青丝,除了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并没有遇到反抗,这时候看她的眼睛,那里面全是对生与自由的渴望。她多半是以为自己要完蛋了——根据大宋的律条,有夫之妇与人私通是重罪——笞杖刑之后徒二年。
笞杖,要看行刑人的心情了,落手、用力是轻是重,可能全在一念之间,被打折了腰也是有的。
徒刑,身为女子一旦获此刑,那牢狱听说是男女分开的,也就是说,男子蹲男狱,女子蹲女狱,甚至连狱头都是女的,女人折磨女人,从此生不如死。
张青米现在恨死了阿舅欧阳修。她很小的时候,欧阳修尚能经常给她讲故事,逗她玩耍,可后来离她越来越远。她猜到这是受薛夫人的影响。欧阳修做主把她嫁给欧阳晟,她开始老大不乐意,欧阳修长相是不排场,但欧阳修有才华。欧阳晟就不行了,其貌不扬、资质平平且一身的病,连正常的男女之事都没办法完成……
她觉得,事情闹到如今这般田地,一切都是因为阿舅,一切都是阿舅的错。
于是杨日严便轻而易举撬开了张青米的嘴巴,老老实实交代说,前些年在汴京居住时已经与欧阳修有染,欧阳修趁给她讲故事之机吃她的豆腐。
这时跳出来一个钱明逸,他是钱惟演的侄子,却与吕夷简之流沆瀣一气。
吴越国钱王后裔中,除了钱惟演可以交流,能理解他欧阳修之外,其余后裔们似乎都对他在《新五代史》中的秉笔直书有成见,仿佛他揭开了他们祖上的伤疤,对他恨之入骨,不放过任何一个对他报复的机会。
“庆历新政”中曾被欧阳修批评的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知晓此事,立刻如获至宝,命谏官钱明逸上书弹劾欧阳修与张美女有乱伦之情,钱明逸几户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一个比铁还硬的证据——欧阳修的一首词。
词是这样写的:
江南柳,
叶小未成荫,
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嫌枝嫩不胜吟。
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在杨日严的威逼利诱下,就搞了这样一个大新闻出来,八卦满天飞,朝野瞬间炸了锅。
欧阳修不想推辞,承认这首词是他所作,但写的却是一种审美意境,与钱明逸们脑子里所想的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八竿子打不着,所谓:唯独色者只见其色,唯淫者只见其淫。他相信谣言止于智者。
但是舆论已经造成。多数人,认识欧阳修的也好,不认识他的也罢,内心里是不肯相信这种龌龊之事会发生在欧阳修身上的。不过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加上作为文坛领袖的欧阳修也绝对谈不上不好风流之人,倘若饥渴难耐之时,近水楼台先得月,对这个无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动手动脚,应该也不至于是彻底的空穴来风。
可惜,经由军巡判官孙揆查证落实后,只以张青米与陈谏通奸定罪,并没有株连到欧阳修身上。
当朝宰相贾昌朝和陈执中,是欧阳修在庆历新政中一再攻击抨弹的守旧派人物,他们都想借这个机会打击欧阳修,打不死也要把他搞臭。
这时候那叫钱明逸的谏官也跳了出来。他上表弹劾欧阳修不仅私通外甥女张氏,并且还加了一条,说他不仅骗色,还骗财,骗了张氏的财物。
据张氏口供,她的财物是一布袋乌亮乌亮的围棋子,足有上百颗,全是黑子,被欧阳修擅自拿去变卖了。
天呐,永子在欧阳修手中!
关键是,又全被他变卖了!
贾昌朝、陈执中和钱明逸为此协商过,坊间有关欧阳修手里握有永子的传闻看来是真的,这本来是一个大发现,他们知道仁宗也在关心这些永子的下落,可惜又被欧阳修卖掉了,那么可以说明这些永子已经不在欧阳修那儿。
实际上也间接证明了张氏所谓欧阳修骗了她的财物完全是杜撰,因为那些永子本来就不属于张氏,但如果推翻张氏的口供,又太便宜了欧阳修。所以干脆认定他变卖永子的钱是张氏的。
钱明逸想整欧阳修,倒不是为了永子,那是欧阳修和他叔叔钱惟演之间的事,他才不管呢。他的仇恨欧阳修,一方面是因为欧阳修当年也得罪过他,另一方面是因为听闻欧阳修写的《新五代史》中对吴越国钱氏评价不高,用了“篡弑相寻”这样的字眼儿来评价其先祖、吴越国首位国王钱镠。
朝廷委派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重新审核,明里暗里几经运作,于是按照钱明逸的劾章和所谓的张氏“口供”定案。
对私通外甥女和骗钱这等污秽不堪的罪名,欧阳修当然很窝火,爆粗口的心都有。但他相信这盆脏水,当今皇上既不会听信,也不会坐视不管。
不久,朝廷又派遣内侍供官王昭明复核案情。两位宰相之所以推荐王昭明监督查核此案,是因为欧阳修刚刚得罪王昭明。
当初出使河北,朝廷本要欧阳修与王昭明一道出行,欧阳修却羞与为伍,说:“我作为侍从官出使河北,按照朝廷旧例,没有与宦官同行的道理。我感到羞耻!”
这下开罪了王昭明,他对欧阳修恨得咬牙切齿。
贾、陈二相竭力唆使王昭明对欧阳修实施报复。
殊不料,王昭明复核案牍时,大吃一惊,说:“我王昭明侍奉仁宗,仁宗没有三天不念叨欧阳修。如今这般定案,显然完全是迎合两位宰相,想加大罪与欧阳修。案情一旦澄清,我可吃罪不起。”
苏安世听了,也害怕起来,不得不恢复孙揆当初审讯的案由。奏报朝廷时,他们只是劾奏欧阳修私自使用张氏青米财产购买田地,却登记在欧阳修名下。考虑到张青米长期寄居欧阳修家中,并无经济来源,其财产如果有,那么数量也应是非常小的,怎足以定欧阳修的罪。
两位宰相为此大发雷霆,降黜了苏安世和王昭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据此验定。
于是这起荒唐的桃色案件就有了清晰脉络:既然说甥舅有染没有成功,那就找别的理由,诬陷欧阳修霸占外甥女财物若干。
结局就是,判定欧阳修挪用外甥女嫁妆置办私产的罪名成立,欧阳修以知制诰身份被贬谪至滁州(今安徽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