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燕儿并没有告诉欧阳修为什么,因为她不能够,一天晚上就在她快要回到醉翁斋的时候,她被两个蒙面男子掳上了一辆飞奔的马车。
一上车她的眼睛就被一块黑布蒙住了。
一个声音恶狠狠地问她:“钱惟演送你的永子现在哪里?”
另一个声音同样凶狠:“快说!不然等着明天让欧阳修来替你收尸吧!”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遇到了打劫的,但听到他们的话,立刻明白了原因,他们要的是那181颗黑永子,如果她如实坦白了,不光那些永子保不住,同样的遭遇势必很快就会发生到欧阳修身。
可她怎么舍得让欧阳修被人暗算!
于是不假思索地说:“啊,那些棋子是钱大人送我的,被我放在了戏班里了。”
一个声音说:“要是你敢骗老子,下一次就没这么轻松了!”
另一个声音说:“你最好不要跟欧阳修在一起,没你的好果子吃!”
过了一天,范燕儿所在的导江戏社莫名其妙发生了火灾,能看懂的人都知道这是用了猛火油,因为大火是从戏社楼下的立柱上开始燃起来的,然后顺着立柱往上蹿。
大火被扑灭后,在坍塌的戏楼废墟里,人们找到了几个歌伎和班主的面目全非的遗体。
官府派了“捉事使臣”前来勘验,在戏社的废墟上忙活了多半天,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最后出了一张安民告示,里面的结论是失火所致。
然后就看不到下文,也就没有然后了。
人们议论纷纷,死了那么多人,再说班主还有那几个歌伎是被大火烧死的,还是在大火燃起之前就已经死了,还有那些没被烧死的歌伎又去了哪里?疑窦重重却没有任何交代。
一时各种版本的谣言、传闻充满了街巷坊肆。
欧阳修也听说了范燕儿的戏班失火的消息,市肆间虽然各种谣言在流传,他也听到了一些,但并没有当回事,跟范燕儿在一起之后,他已经不怎么关心这个去处了,所以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可能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不过没了戏班,从此范燕儿就可以天天都在家里等候他了。
欧阳修这晚回到醉翁斋,范燕儿跟往常一样为他准备好了茶水、他爱吃的膘皮子,通常还要准备一壶酒的,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范燕儿这次没有备酒,而是备下一盘棋:楸木棋盘上两只棋盒,盛满黑白两色棋子。
见欧阳修在发愣,范燕儿笑道:“相公莫要惊慌,这棋盘和棋子是妾身刚从市肆上淘来的,不是永子,妾身想跟相公好好下盘棋。”
欧阳修仍感到不对劲,一是范燕儿主动跟他对弈,这可是头一回,二是她的神情有些奇怪,虽然故作轻松,却似乎藏着什么心事。
“燕儿好兴致,但我不知道燕儿的棋艺到底如何,是游戏还是当真呢?”欧阳修问道。
范燕儿说:“当真,就与相公立一个君子之约,若是妾身输了,当自罚。”
欧阳修说:“哦,如何自罚呢?”
范燕儿道:“现在暂且不讲,待会儿相公就知道了呢。”
欧阳修问道:“若是我输了呢?”
范燕儿说道:“相公不会输的,不过万一输了,自罚就听妾身的。”
两人迟迟疑疑地开了局。欧阳修第一局保存实力,输了三目,第二局下至中局,欧阳修已确信范燕儿居然是高手,棋艺并不在他之下,但最后范燕儿仍输了一子。
欧阳修暗暗吃惊,越发觉得此事蹊跷了,心想莫非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么?
范燕儿说:“妾身输了,按照约定,输了就当自罚。”
欧阳修问道:“如何自罚呢?”
范燕儿说:“感谢相公收留妾身这么久,这棋下完了,妾身也该离开了。”
没想到范燕儿执意要离开,欧阳修一下子给整糊涂了。
“燕儿你这是从何说起?为什么要离开呢?”他问道。
“求求相公莫要再问了,但凡离开,妾身自有苦衷,也许以后会有答案。”范燕儿说。
欧阳修便没有再问,一个人枯坐在灯影里。
范燕儿从欧阳修租的旅店里搬了出去,眼窝里蓄满泪水。
在别人看来,范燕儿只不过是欧阳修生命中的一次短暂的艳遇而已,如果不是一次逢场作戏,那就是他青春乐章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欧阳修并不这么看,虽然无论如何范燕儿也不能代替夫人品莹在自己心目中的尊崇地位,但这并不表明他对范燕儿的情感是虚伪的,至少在他自己的判断里,范燕儿还是沉甸甸有分量的。
他想自己今生应该不会忘记她了。
明道二年(1033)正月,欧阳修告别即将临盆的夫人品莹,应召赶赴汴京述职。
随后,过了十几天,便预备前往随州探望叔父欧阳晔。
欧阳晔时年已七十五岁,致仕家居,身体欠佳。行前,欧阳修特意把李襄宾从随州叫回来,叮咛他帮助母亲郑氏,把这个家照料好。
没有想到,这是他们叔侄的最后一次见面。四年后,欧阳晔病逝时,欧阳修贬官夷陵,音信阙如,未能前往奔丧。
又七年后,即庆历四年(1044),欧阳晔正式出殡时,欧阳修在朝廷担任谏官,投身于“庆历新政”,虽然后来为叔父题写了祭文和墓志铭,却终因分身乏术,无暇亲临凭吊。
对此,他在《祭叔父文》中不无痛苦地说道:
从前任职夷陵,那是有罪的惩罚;今位于朝,参与劝谏行列。荣辱虽然不同,实际上都是束缚,让我不能为亲人送终尽哀。忠孝难两全,唯有泪两行!
是年三月中旬稍后,欧阳修返回洛阳,一场横祸也随之而来。在他离家之后,夫人品莹产下一个可爱的男婴。头七日母子均安好。
妊娠期内品莹曾连续呕吐了几个月之久,三餐不思,苦不堪言。
正是需要补身子的时候,可那段日子里只要吃一星半点儿东西,似乎连苦胆都要一起吐出来,到后来,不独吃不下有补的食物,而且一嗅到烧菜的味道就要翻江倒海般大吐一气,甚至呢,只要一听到别人提及什么菜肴的名称,也会立即翻江倒海起来。
每天聊以充饥的只能是清菜汤加白米饭。这罪真是遭了不少。人家的媳妇儿怀孕生子,都是好肉好鱼的伺候着,平常的日子再怎么艰难,这怀胎十月也要养得白白胖胖的发福起来。
品莹倒好,白呢是自来白,胖呢就完全说不上了,不光没有胖,人还瘦下了一圈儿,要不是腆着一个大肚子,别人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她怀有身孕。
品莹对欧阳修说:“相公啊,这一胎生下来,以后说什么也不再生了,如果再要妾身生孩子,不如干脆拿走妾身的命得了。”
欧阳修说:“对对对,我们不要那么多孩子,生下这一个就够了,让他传递欧阳家的香火便是。”
好不容易,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儿子生了下来,品莹严重的呕吐反应也终于结束了,可是还没等到满月,一场突如其来的热疾便惨然夺去品莹年轻的生命。
欧阳修赶回的时候,李襄宾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欧阳公子快快去看,夫夫夫人她……快不行了。”
品莹已陷于昏迷状态,处于弥留之际,那张曾经俊秀无瑕的脸庞苍白如纸片。
品莹的最后时刻,一声声呼喊着欧阳修,不是叫相公,而是像母亲郑氏那样叫着他的名字:“修儿,修儿。”
欧阳修遭罹这场灾难,心爱的夫人和他阴阳两隔,悲不能胜。
四月的一天,竹荫清凉,鸟语花香。
欧阳修独坐绿竹堂,脑海萦回着胥夫人的倩影,离家暂别之时,杨柳依依,春风含笑。
而今回到家来,已是桃李花残,牡丹凋零。
虽然还有迟放的石榴花竞相吐艳,但是,没有了品莹,那又能怎样呢。
不知是否因自己真的与品莹无缘长久,连她的亲身骨肉也留不住,五年后,他和品莹共同的儿子也不幸夭亡。
品莹和儿子夭折的双重打击,让欧阳修一下子老了许多。
只留下了品莹当年救活的那只花猫。
李襄宾把花猫抱在怀里,远远看着这边,不说话。
欧阳修始终怀念与品莹的伉俪深情。二十年后,他扶护亡母郑氏灵柩归葬故乡吉州吉水沙溪镇,特意将品莹移葬于父母坟茔旁。
伫立坟前,欧阳修作了如下思考:人人皆希望自己能以趋利避害,是最最起码的。
可是这世上哪有几件真正按照人的愿望发生的事情啊。若是有,也必定是梦了。
人自打来到这个世上,就注定了要不断地在梦和现实之间挣扎。
欧阳修又想,聪明的人只有现实,没有梦,糊涂的人常常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际。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糊涂之人,太多的事情都是在很久之后才能体味出其中的深意来。
是不是,之后的一切跌宕起伏,都从这一年里所发生的种种变故之中露出了端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