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听罢难免有些惊讶。
被杨子聪称作钟馗的金身护卫立于左侧,这尊执斧荷钺的钟馗塑像的右眼的确像在转动,欧阳修心想这怎么可能,再定睛一看,塑像的右眼里似乎有一只蝙蝠在微微抖动翅膀。
杨子聪也看清了,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日上三竿时分,仪式正式开始。
先是,谢绛率众人至寝殿院廊坊,依次沐浴更衣,分别身着玄白两色祭司礼服,鱼贯行至峻极殿正前场地。
如果从空中鸟瞰,酷似一溜动作一致的鱼阵,在浅水里慢悠悠地晃动。
谢绛在前,欧阳修和杨子聪分在左右偏后的位置,其他人又稍后,面向中岳大帝塑像形成一个规则的雁阵形,脱帽置于身侧,匍匐在地,行三跪九叩之礼。
杨子聪胳膊上搭着神衣,捧币趋上,在塑像前的神龛前将币投入,返回来将神衣交给谢绛,谢绛接了神衣,走到左侧的一个三老跟前,三老又把神衣接了过去,然后传给下一个三老,神衣在每个人手中经过之后,最后传回头一个三老手中。
人群里走出一个和尚,取香火将神衣点燃,那三老便举着燃烧的神衣缓缓舞动起来,众人围拢过来,应着三老的节奏舞蹈。
神衣上的火光跳跃之中,谢绛清清嗓子,朗声喊了一句:“悠悠万载,于斯为盛,天高地阔,日已重晖啊!……”
话音甫落,欧阳修便上前宣读御词。
宣读毕,御词又点燃焚烧,众人齐舞,有树叶一样多的金钿从峻极殿上方洋洋洒洒落下,仿佛云垂五色,极为祥和,于是谢绛祭酒、再拜,众人又再拜。
鼓乐声即时而起,人们口中喊着“日复五色”、“日更重晖”,跟着谢绛的指挥,齐声吟唱起来。
谢绛唱:“祟圣大帝天中王永佑我社稷!敬修时享,以申追慕。尚飨!”
众人旋唱:“祟圣大帝天中王永佑我社稷!尚飨!尚飨!”
欧阳修唱:“祟圣大帝天中王永佑我宋民!尚飨!”
众人旋唱:“祟圣大帝天中王永佑我宋民!尚飨!尚飨!”
杨子聪唱:“祟圣大帝天中王永佑我安康!尚飨!”
杨子聪唱的时候过分投入,加上欧阳修的调门儿颇有穿透力,受了感染,不觉跟着欧阳修的调门儿来了,可是欧阳修是有“长啸”功的,他哪能比得了?
果不其然,杨子聪半路就跑了岔,“刺啦啦”一声,有如裂帛,造成了很喜剧的效果,“尚飨”听起来有点像“啊呜呼”。
谢绛听到后很吃惊,担心肃穆的气氛受到影响,下意识地让自己静默了片刻,目的是观察一下别人的反应,好在,不知是因为周围诸位没有听到还是听到了佯装没有听到,总之是一切照旧。
这时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欧阳修也分外惊诧,与谢绛不同的是,他用眼睛的余光乜斜了杨子聪一眼,发现杨子聪已经意识到出了状况,正在拼命咬住嘴唇,免得忍俊不禁哈哈笑将起来。
谢天谢地,参加拜祭的众人皆非首次经历这样的场合,什么时候该唱什么词儿心中有数,而且他们从后面无法看到杨子聪的表情,因此这个仪式也就没有破局。
只是不自觉地也跟着杨子聪将“尚飨”唱成了“啊呜呼”:
“崇圣大帝天中王——永佑我社稷!——永佑我宋民!——永佑我安康!——尚飨!——尚飨!——啊呜乎——啊呜乎!”
谢绛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埋怨杨子聪不该起那么高的调门儿,杨子聪连忙叫屈,说:“还不都是欧阳修惹的祸,要是他没有唱那么高,我怎么会跟着唱高调儿啊!”
欧阳修说:“是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起得那么高。”
谢绛说:“欧阳修能长啸,你敢情不知道么?你没那个能耐,就不要跟着学嘛,反倒成了欧阳修的不是!”
杨子聪说:“这样的场合,哪个还能记得那么多啊。好了,既出了丑,再怎么说也没法儿挽回了。不如下山之后我来做东,咱们几位痛痛快快饮一场!”
完成祭嵩使命之后,改换便服登太室山,以为游赏、消遣。
秋清日阴,气候宜人。晚花幽草,烂漫满目。一路上游赏了“玉女窗”、“捣衣石”、“八仙坛”、“三醉石”。沿途休憩,酌酒品茗。
当晚,露宿山顶。一轮上弦月冉冉升起,万里无云,有飘然欲仙的感觉。
为了抵御夜半寒露,众人环坐一圈,饮酒品肴,赋诗弈棋。
期间夹杂了戏谑笑谈,尹洙讲述神鬼故事,欧阳修、杨子聪演唱俚歌小调,王复吹奏洞箫,宛若重返孩提少年无忧无虑,全然忘却了形骸劳顿。
遍览峰峦奇峭,云霭缭绕,给人某种误入仙境的感觉,屏气凝望时,更觉万千精彩,空灵洁净,虚室生白,方寸间不禁浮出融化于其间的渴望。
想有朝一日,俗务解脱,羽化飞升,自由穿行于这峰峦云雾之间,是一件何等令人神往的事体!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向往,那就是让这般美好常驻心间。
后来听说,与他们祭奠嵩山同时,朝廷发生了一场争执,原因是刘太后谒太庙,欲服皇帝衮服,尚书礼部侍郎薛奎力谏不听。
吕夷简开始也曾支持薛奎的意见,认为刘太后的“僭礼”之嫌委实不妥。
后来见太后坚持己见,意识到其志已决,也就不再抗争了。
另外的细节是,没有仁宗,没有欧阳修心仪的范仲淹等人,只有薛奎、罗崇勋、高若抐、夏竦等人。
欧阳修觉得薛奎从仪容到步履均有些老态,每一个动作都比别人慢半拍,常被人调侃而不觉。
太庙归来,刘娥就一病不起。
宫内传出来的说法非常诡异:那天刘娥著服皇帝衮服谒太庙,在跨进太庙第一道高高的门槛时看到对面墙壁上伏着一只似猫非猫的东西,有猫的样貌却比猫更扁长,尤其是尾巴比猫长许多,冲刘娥神秘地笑了一下,然后“嗖”地一声飞走了。
刘娥并不是害怕这像猫的东西,哪怕不光会跑,还会飞。
只是看到那东西冲自己笑,觉得瘆得慌,回宫当晚就翻肠搅肚地吐了,边吐边喊:“我要飞!我要飞!”
“飞起来了。”这是刘太后说过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