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马上就要结识钱惟演了。
这一年开头就像吉星高照,欧阳修连续被授予三个职衔,正式成为所谓官人: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
三个官衔中,前两项是定禄秩的资格官阶,用来表示官员待遇等级,并无实际职掌。朝廷委派他的实际职务是西京留守推官。
天圣九年(1031)的阳春三月,欧阳修抵达洛阳。
这是欧阳修头一回踏上洛阳这块土地。
洛阳,位于河南西部,黄河中游南岸。四周山环水绕,地势险要,四季分明而物产充足,自古为中原逐鹿之要地。自公元770年周平王东迁以来,史上先后有九个封建王朝于此建都,因有“九朝古都”之称。
北宋定都开封,称东京,以洛阳为陪都,称西京。
出洛阳城西南一十八里,一条清澈的河流由南望北湍急而来,是为伊川。龙门、香山两座山临流对峙,伊洛河从中奔流而过,形成一座天然门阙,矗立在洛阳城的前方,春秋战国以来,称为伊阙。
隋炀帝都洛阳,曾登邙山,遥望伊阙,见皇宫大门正对伊阙,直呼“简直就是龙之门啊!”因此伊阙复得名“龙门”。
没错儿,举世闻名的龙门石窟,正是在此处。
这里山势巍峨,松柏苍翠,恍若太虚幻境。北魏以来,寺院林立,至唐代而“十寺”最为有名。
山上寺院朦胧,山脚处泉水汩汩,伊水碧波荡漾,舟楫往来穿梭其间,自古便吸引多文人墨客、帝王将相、高僧大德徜徉于此,赋诗吟诵。
几乎与欧阳修任职洛阳同时,著名诗人、“时文”之主要流派“西昆体”领袖人物钱惟演以使相的名义出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成了欧阳修的顶头上司。
与乃父欧阳观当年对临时顶头上司王钦若的感受不同,钱惟演是以忠厚长者的形象出现在欧阳修面前的,让欧阳修惊喜不断。
钱惟演是吴越国末代国王钱弘俶之子,钱弘俶向赵宋献出吴越国所属之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和民户五十五万余、士兵十一万余,是为“纳土归宋”故事。钱惟演随其父王成了宋朝的臣民。
钱氏奉国向宋,对于宋朝廷绝对是一件好事、喜事,但对于吴越国而言,却是一个极其痛苦的选择,某种意义上几等于自戕。
宁为鸡头,不为牛后,这个道理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啊。
但是大势所趋,宋廷的气候已成,黄河流域插遍赵宋旗帜,一统江南、为天下共主,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了,任何抗争充其量都只能是苟延残喘,绝无可能从根本上扭转局势,而抗争的代价或许是极为惨重的。
为了避免将战火延烧国境而致生灵涂炭,血洒钱塘江,吴越国君臣不得不尔。
再说天下姓钱也好,姓赵也罢,本质上皆为炎黄子孙,同文同种又同气,何必再多此一战。
于是吴越国自愿归顺,钱王举族及其文武旧部均徙京城,宋太祖大赏天下,封钱弘俶为兵马大元帅、尚书令、太师,汉南国王、南阳国王。
欧阳修因为钱惟演而意识地翻阅文献,对钱氏建国始末逐渐熟悉,原来其祖钱镠当初也是准备称帝的,已经改元、铸钱,南面称孤,倘若不是赵宋统一之势摧枯拉朽,这吴越国必定是雄踞江南的重要国家。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朴素认知,导致欧阳修后来在编撰《新五代史》之时秉笔直书,从而开罪了钱氏后人而引火上身。
六十一甲子。吴越国最后一个国王钱弘俶六十寿诞,宋廷遣使前来致贺,颁赐生辰隆礼。使者乃宋太宗亲信王继恩,所携礼物之中有一罐密封的御酒,说是太宗亲赐,以为助兴。钱弘俶命左右诵读唐诗数篇,自己专门与王继恩对饮,不胜欢忻。
就在这一夜,钱弘俶溘然去世了。
于是乎,钱家的热热闹闹喜事一夜之间变成了呼天抢地的丧事。
明眼人谁个不知,钱弘俶死得蹊跷,时机亦太过微妙,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若钱弘俶是被害的,那么幕后的指使者为谁呢……事关重大,人们只能私底下悄悄揣测,谁也没有胆量捅破这层窗户纸。
钱惟演是年已经二十七岁,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当时进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宋朝廷!
正是宋朝廷谋害了自己的父王!
这与南唐后主之死何其相似乃尔!
十年前,钱氏刚刚举族迁来京城,就听说南唐后主李煜过完了自己四十二岁生日之后,猝然去世,传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那就是他在自己的生日晚宴上喝下了御赐美酒,而酒中被人暗下了“牵机”药。
对此众说纷纭,版本甚夥。
最为折衷的解释就是,宋廷不可能容忍一个亡国之君永远逍遥于京城里坊之间。
一个人的本事再大,也敌不过一个社会。换言之,一个人的能量如果可以威胁到主子了,那么他自己也必然身处险境。钱弘俶之死何尝不是如此。
钱惟演想通了这一点,心里诅咒赵宋皇室不得好死的想法都有。
然而钱惟演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深知无力回天——这一点在其先王归顺之时即已经决定了,至此并未发生改变,任何哪怕是极细微的反抗都将招致灭门毁族之祸。
当大势已去,与其以卵击石进行无谓的抵抗,莫若顺乎时运,以求夹缝里生存,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便是钱惟演的人生逻辑,也因此,钱惟演似乎彻底变了一个人:一个贪恋权贵,为人猥琐趋炎附势的钱惟演。比如,仁宗即位,他立刻写下大量歌功颂德的文章献于朝廷,世人尽知他是在以此邀恩宠。后来,甚至处心积虑地与宋廷皇室缔结姻亲,攀龙附凤。
凡此种种,煞是扎眼,颇为舆论所鄙薄。
不过欧阳修对此有自己的看法:钱惟演如果不这样做,他要怎样才可自保呢?
算起来,钱弘俶“纳土归宋”之际,钱惟演刚满十六岁,也被宋廷封为右神武将军。听上去好不威风凛凛。只不过这样的任命纯属安抚、优渥性质,名为将军,实乃杂号,并无任何职事,整日赋闲家居,或研读经史、文辞,或邀三五相知弈棋饮宴。
欧阳修感到,作为亡国之臣、钱王之后,钱惟演并非丝毫没有自己的故国之思,这一点是肯定的,只不过,他将这种情感在心底深埋起来,含而不露罢了。
早在随州时,欧阳修就曾读到过其诗作《泪》:
家在河阳路入秦,楼头相望只酸辛。
江南满月新亭宴,旗鼓伤心故国春。
前两句显然是用潘岳《河阳县》诗的的典故:“河阳视京县,引领望长安。”三句用东晋新亭对泣的典故,四句则化用了南梁丘迟《与陈伯之书》之文意。
钱惟演这首诗,文意深奥,是欧阳修连诵加“啸”多少遍之后才彻底弄明白的。四句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浸满了血泪的啊。
如前所表,欧阳修固然一向对“时文”很反感,也深知钱惟演与“时文”的关系,但是就钱惟演的整个创作来看,还是有其血性的。本质上,他应该比起自己所留给人们的浮华印象更有骨气,可见为文与做人,有时并不能完全一致。
气度小的人可做大气文章,反之亦然,特别是,当生存环境异常严峻之时。
设身处地想一想,钱惟演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明他的内心世界无比苍凉,犹如童童华盖,虽然其上烈日炎炎,其下却是一地的荫凉。以他那般动辄得罪的独特身份而论,他所有的应景文章,更多的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委实是无奈之举呢。
这也正是欧阳修内心里不排斥跟钱惟演交往的原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钱惟演终于被排挤出朝廷,出守西京洛阳。在洛阳城里,官高职闲的他乐得过着养尊处优、消遥自在的生活。身为帝王之胄的钱惟演不仅雍容大气,且博学能文,辞藻清丽,又礼贤惜才,热情奖掖后学。
他多方招徕文人墨客,连李襄宾都忍不住赞叹:“西、西、西京幕府人才济济、藏、藏、藏龙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