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名状“上胥学士启”实际上是一篇自荐信,开头儿便意味深长地写道:
某闻在昔筑黄巾之馆,首北路以争趋;附青云之名,使西山而起价。诚以求千里之迹者,先其市骨;得一字之宠者,荣于裘章。……
他开宗明义,引用春秋时代燕昭王修筑“黄金台”招揽贤良,伯夷、叔齐倚仗“青云之士”名播后世,以及古人为了寻求千里马而“千金买骨”等典故,表达了自己志在千里,迫切希望得到知遇和提携的衷曲。
胥偃读到欧阳修的书启和文稿,拍案叫绝,其书法之精湛,文笔之优雅,均显不群之才情。当即援笔撰写了回信,信中洋溢着对后学的奖掖嘉许的满腔热忱,欢迎欧阳修快快前来。
胥偃的态度给了欧阳修莫大的鼓舞。
欧阳修遂简单打点了行装,携带自己的三部诗文稿,前往汉阳拜谒胥偃。
登门谒见那天,胥偃几乎是倒屐相迎,额手称庆,连声道:
“好一个欧郎,想不到你还这么年轻,却写出那么老辣的文字。嗨,后生可畏,假以时日,你一定会名扬天下的啊!”
欧阳修忙作揖道:“如蒙先生不弃,晚生希望侍奉在先生左右,时刻聆听先生教诲。”
胥偃说:“欧郎啊,你是一个有思想、有才华的年轻人,容不得老夫不喜欢。只不过,老夫看得出你骨子里对‘时文’有很深的抵触,这个并不对老夫的路数啊。你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欧阳修说:“晚生心中明白。这正也是晚生前来投奔先生门下的原因。”
胥偃说:“以你现在的水准,相信你已经不需要继续领教如何作文的道理,再说今之为文,各有千秋,很难说什么人的什么方法最好,又什么人的什么方法最不行,老夫不那么死板。写文章,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者,其实就是一个‘一’字啊。”
欧阳修说:“先生说写文章的要害是一个‘一’字?”
胥偃说:“唔,没错儿,就是一个‘一’字!老夫希望你能真真体会其中的奥妙。一篇文章只能有一个主心骨儿,并非多多益善,这不是简单的一加一再加二再加三而等于几的事情,好文章总是一加一再加一再加一,始终如一,始终守一,最终的结果也还是‘一’。那么,这个‘一’就是连着那主心骨儿的,是那主心骨儿的一个部分而已。”
欧阳修说:“晚生若是没理解错的话,先生是指,好文章的每一个部分都必须是与其他部分连成一体的,即使铺垫,即使引申,也必须完全与主心骨儿的精神相吻合。”
胥偃击掌道:“唔,正是!正是呐!老夫有幸,孺子可教矣!”
欧阳修抱拳道:“先生恩同再造,后生这里再次谢过了。”
胥偃又说:“还有,‘时文’的寿限可能并不长久,因为这并非正道。但且听老夫一言,现在还不是抛开‘时文’的时候啊。”
欧阳修听了,不禁心悦诚服,颔首称是。
于是,欧阳修毫无悬念地留在了胥偃门下。胥偃循循诱导,不吝启迪,指点“时文”写作的诀窍,一直到欧阳修摸到门径之后才放手。
欧阳修就认识了胥偃的小女儿——品莹。
胥偃沈厚周密,治家甚严,每端坐于堂上,庄严肃穆,有客人在时,虽亲生女儿,亦无一敢随便举足发声者,只静静地候在西厢。
胥偃家有三个女儿,品莹最小,才十一二岁,却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胥偃家无男丁,每天早晨都会把三个女儿叫到跟前,给她们讲“子曰”、“孟子曰”,这个过程之中,都是他深坐在太师椅里,三个女儿依序齿端立于堂前,倾耳聆听。
欧阳修暂住在胥家南厢房,时间一长,与胥夫子一家人也都熟悉了,但除了跟胥偃上课去北屋,日常的功课就只一个人在南厢房里住,也不经常出来。这送茶端水的事情就被胥偃吩咐给了品莹。
品莹养了一只花猫儿。是一只腿部刚受过伤的公猫。这猫是品莹在街门外发现的,可能是因顽皮遭了蛇咬,奄奄一息,遭人遗弃了,品莹把它抱回家。胥老先生不喜欢猫,觉得那猫眼儿细密成一条线,没有一点人样儿,多少令人恐怖,让品莹从哪儿捡来的再放回哪儿去,谁知那猫认准了品莹,送出去不久便又回来,无奈,只好随它去了,唯不许让它进北屋。
所以有一段时间,品莹就把这只病猫放在欧阳修用功的厢房里,胥老先生虽然自己不喜欢,但是只要不在跟前晃,他倒并不怎么反对。
品莹每天过来几次,给它喂药进食。都说猫有九命,它康复得非常快,仅两三日之后感觉就很不一样了:有事没事爱整理一下皮毛,慢悠悠的,煞有介事地侧着一颗小小脑袋,一会儿侧向左,一会儿侧向右,去舔自己的脚,舔自己的尾巴。
有时候它还会追咬自己的尾巴玩杂技,追又追不到,便让自己的身体旋转成一个圆圈儿。如果附近飞来一只蜜蜂或者蛾子,它立刻作出扑食状,瞅准时机突然发力,把自己从地面弹射出去,而两只前爪在瞬间死死合拢,当发现猎物飞走了的时候,会流露出某种失落的表情。
欧阳修注意到,它对品莹的声音很敏感,无论是脚步声还是说话声,只要是品莹的,它都会很兴奋,停止所有的活动,迎接主人的到来。
品莹说:“它该有个名字啊。不知相公能否帮忙起个名呢。”
欧阳修想了片刻,说:“我看‘香葱儿’这个名字正好。”
品莹说:“为什么是香葱儿呢?”
欧阳修说:“少了,则为憾事。多了,则大无益,是为香葱儿也。”
品莹说:“啊,真好!你看,它——香葱儿它都乐得笑了呀。”
欧阳修不由多看了品莹一眼,有生以来他算是第一回听说,这猫还有会笑的呢。
若干年之后,这只叫做香葱儿的猫在品莹不在了之后,被欧阳修一直带在身边,但再未见到它像以前那样笑过,直到它静静地老去。
这年冬天,胥偃奉命上调京师,出任判三司度支勾院,兼修起居注。
据宋制,至此他已具向朝廷荐举的资格。为了使欧阳修早日如愿,他决定携带欧阳修同赴汴京,荐举欧阳修投考国子监,准备后年参加礼部大选。
欧阳修先行回随州,向母亲郑氏禀报了自己的计划,答应母亲一旦在京师有了着落,便将母亲接去。
郑氏道:“修儿只管安心应试,我在家里有你妹妹照顾着,勿要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