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欧阳修决心为科举考试准备的紧要关口,却发现自己万难集中精力。
不知为了哪般,虽然明知科举考试是一道不可回避的坎儿,但欧阳修对这种考试,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一种本能的厌恶,表现在行动上就是抵制,然后就是应试的内容进不了脑袋。
他丝毫不愿意相信这样的考试可以提升自己的文化品质,而是恰恰相反,因此一方面有意识地告诫自己要抓紧准备,以“一万”应对万一,另一方面则下意识地懈怠着,蔑视着,不把未来的考试放在眼里。
这样,他越是想勤奋攻读,与金榜题名的距离也就越远,好比面对迎面而来的猎物端起了一支不带箭镞的长弓。
因为,虽说同样是阅读经史子集,但是他把相当多的时间都花在了诵读韩愈古文和对一些史实的考证上了(有时候还要下一盘围棋)。
这就使他的应试之路充满坎坷之余,又历尽磨难。
天圣元年(1023)秋高气爽时节,十七岁的欧阳修首次参加随州州试。
州试,或曰“乡试”,是科举时代地方举行的初试。宋代州试进士科,通常由州府通判主考,考试内容有“诗赋”、“经义”和“策论”等。
在这些科目中,欧阳修最喜欢的是“策论”,他觉得只有这一部分才能体现自己的真实才情,因为可以直抒胸臆,指摘时弊。
这一年的州试,其中有一道题目叫做《左氏失之诬论》,要求考生论述左丘明《春秋左氏传》的荒诞不经,欧阳修自幼诵读《左传》,又素来对“左氏好奇”很不满意,因此做此题目得心应手,文章一挥而就。
其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
石言于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
他列举了《左传》当中种种鬼怪神异的荒诞记录。诸如鲁昭公八年春天,晋国有块石头开口说话。鲁庄公三十二年秋七月,神灵在莘地降临。庄公十四年夏天,郑厉公复辟回国,都城门外两蛇相斗,一条来自城门内,一条来自城门外,结果外蛇咬死内蛇。鲁文公二年秋八月,太庙祭祀时,出现僖公、闵公一大一小的两个鬼魂……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欧阳修引述这些材料,目的在于批判左丘明纪事的虚妄与荒诞不经,历史岂是小说家言,怎能如此随心所欲胡诌八扯。
文章一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们交口称赞,争相传诵,呼啦啦就有了若干慕名崇拜者。
少年伙伴儿李襄宾是欧阳修的崇拜者之一,对欧阳修的文字赞不绝口,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劲儿地说:“欧、欧、欧阳公子天、天、天下……无双呢。”
一高兴,两人买了一壶浊酒,寻一僻静棋馆下了一盘棋。
数十年以后,在一些乡间私塾里还能听见学童们朗朗诵习欧阳修的这篇作品。
然而,欧阳修这次应试还是出乎意料地落了榜,原因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疏失。
只怪乎他在赋试时完全沉浸于文章的内容之中了,纵横捭阖,汪洋恣肆,以致韵脚超出了规定的官韵范围。
“州试”乃“国试”之一部分,而“国试”就是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所以他只能被淘汰。
又过了三年,二十岁的欧阳修第二次参加州试,顺利过了关,取得赴京师参加礼部试的资格。
宋代州试,按照一定解额录取合格士人,这些合格士人,称为“举子”、“贡生”,分为甲、乙等第,解送尚书省礼部。
同年冬天,举子到京城礼部集中。
欧阳修,取道湖阳(今河南唐河县湖阳镇)北上,通过陆路抵达京师。
天圣五年(1027)礼部贡举的主考官是枢密直学士、礼部侍郎、著名的西昆派领袖人物刘筠。
对于朝廷来说,这绝对是一个丰收之年,参试者强手如林、阵容庞大,后来赫赫有名的王尧筠、韩琦、赵概、文彦博、吴育、包拯等人,都是这一榜进士及第。
志在必得的欧阳修本来对这次考试自信满满。
张榜之日,欧阳修特地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这是母亲郑氏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他希望穿着这身新衣裳迎接功名降临的欢欣。
然而不知何故,他再次惨遭黜落。
一连几天,欧阳修愀然不乐,就像胸中郁积了一口闷气无以排解。
连“长啸”、下棋都没心思了。
向往如此炽热,而结局冷若冰霜。并非说欧阳修无法承受这样的挫折,主要是,觉得大大辜负了母亲的期待。他觉得自己的前程如何不仅仅关乎他自己,更关乎日臻年迈的母亲。
对他来说,母亲舒心的笑颜比什么都要重要和珍贵,而他的金榜题名一个最佳机会,他设想自己如若成功之时,就悄悄躲在一边,看母亲由衷地舒展笑颜,那便是他真正的幸福啊。
屡战屡败,他首先感到对不住含辛茹苦的母亲,自己很不孝。
母亲郑氏对欧阳修除了安慰之外,并未言及其余,仅说了这样一句话:“修儿,听为娘一言,搭上一只船,最终图的还不是借船登岸呐?船的模样儿呀什么的最是无足轻重的呢,只要它能渡河。船就是船,过渡工具而已,就算这次船搭得不顺也没关系,下次重新搭过一只便是。”
欧阳修觉得母亲这话透着层层深意。
母亲甚至还不厌其烦想着法子给他再三讲了好事多磨、有志者竟成的道理。
母亲又说:“不怕慢,就怕闲。”
母亲的用心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让儿子放下包袱,继续往前行路。前面的路还长着呢。遇到障碍之时可以放慢一些,就是不能停止。只要继续前行,剩下的路就会愈来愈短。
这其中的道理欧阳修不是不懂,他也深知自己的实力并不在他人之下,但他还是很自责。
母亲愈是宽慰他,对他愈是宽容,他就愈是难以释怀。
枯坐至夜半时分,仍无倦意,取出珍藏的《昌黎先生文集》,诵读再三,悠悠神往,不由得喟然长叹:“学习写文章的人,只有达到这种境界才能止步啊!”
左思右想,实在难以理解当今时代为什么要对那些下三烂的垃圾文字趋之若鹜、顶礼膜拜,却没有人称道韩愈文章,而像韩愈那样才是真正的为文之道啊。
是夜,他独自作了这样的思考:凡事必有轻重缓急,目前虽然无暇顾及,然而一旦科考成功,拿到了通向仕途的通行证,一定全力以赴研习并倡导韩愈古文。
这样想过,他觉得释然良多。
仿佛是为了一个新的开端,他默默烧掉了从前所有与应试无干的文稿,让自己彻底进入“备试”状态,准备下一回来他个一决雌雄。
欧阳修不禁摩拳擦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