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夫人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见欧阳观朝自己面前走过来,她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扑在丈夫的怀里,同时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丈夫的身体冰冷如铁,她想听丈夫的心跳,却听到了了丈夫在说话。
“夫人,我还有两句话没有来得及对你说。”欧阳观说。
“官人还有什么话,说来便是。”郑氏道。
“我走后,这个家就靠你来维系了,望夫人千万珍重,你会看到修儿辉煌的。”欧阳观说。
“官人尽管放心,我记下了。”郑氏道。
“这第二句就是,好好照看修儿,修儿必如我,命里注定有围棋和文章之类,幼时淘气些也无妨,夫人就依了他好了。”欧阳观说。
“官人,请务必照顾好你自己,我会好好照看修儿的。”郑氏道。
郑氏的身体越来越冷,打了一个寒噤,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伏在欧阳观的棺材上。
但她不肯相信,适才所见所闻只是自己的幻觉。
欧阳晔是欧阳观二弟,咸平三年(1000)进士甲科,历任南雄州(今属广东)判官、随州推官。
历来朝廷命官任在四方,每每难兼天伦,欧阳晔正式担任公职之后,两兄弟从此再也未能谋面。
一个在南雄州而另一个在西泗州,相隔千重水万重山,舟车相继,那起码是几个月的路程,公务在身,想见一面都很困难。
欧阳晔心想只有等待将来能北上为官,到一个距离兄长不太远的地方,然后再寻找机会前往探视。
改任随州之际,他与欧阳观通过几次书信,两兄弟都期待不久便可聚首欢宴,并商定来年一起还乡扫墓,并告假在庐陵多滞留几日。
不料欧阳晔尚未到达随州,乃兄欧阳观又被排挤出泗州,赶赴绵州了。
繁忙日月短,一晃又是数年过去,而当再度得到乃兄的消息,却是天降一个噩耗。
欧阳晔对远道而来的兄嫂娘仨无微不至,出乎本心,尽己所能,殷勤关照。
他对郑氏说:“嫂嫂啊,父母不在,长兄为父,嫂嫂为母,长兄不在,嫂嫂就是天,所以从今往后,为弟将事嫂如母,请嫂嫂务必不要推辞。”
他的住宅共有七间房,一字儿排列,嫂子一家三口过来之后,他腾出东头的三间房让给嫂子一家居住,然后用青砖和三合土在天井里砌起一道一人高的界墙,墙上留了一个月门,便于两家日常往来。
欧阳晔有意为郑氏嫂嫂雇一个下人,打理家政事务。
郑氏道:“反正我也没有其他事情,闲着也是闲着,都是家务事情,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下人暂且不用雇了吧,也好省下一份开销。”
见兄嫂说得恳切,欧阳晔便没有再坚持。
先是,由于两兄弟的家不在一地,欧阳晔和郑氏嫂嫂的接触并不多,跟乃兄欧阳观一样,他属于那种不善言辞,但心细、实诚的人,千方百计让嫂嫂一家生活得舒适一些,体面一些。
柴、米、面、油、盐,时令瓜蔬,这些都是要按时买来的,此外,欧阳晔还根据自己的财务情况,经常接济嫂嫂家一些零碎银两。
遇上他们这边改善伙食,或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要么邀郑氏娘仨一起过来聚餐,要么满碟子满碗热气腾腾地送过来。
嫂嫂感到很过意不去,只是并没有多推辞,两个幼儿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确也需要这样的关怀。
作为妇道人家,她此时所能做的,除了安然接受,就是无言的感激。
欧阳晔心里明白,若非遭此大难,若非实在没有更好的去处,想必嫂嫂是不会来求助于他的。
为了照顾嫂嫂的自尊,每当需要帮嫂嫂家添置什么东西的时候,欧阳晔一般都要指使自己的内人过去,从不派下人过去打点。
嫂嫂一家有什么困难,也派内人前去询问,同为妇道人家,她们相互交流起来也方便一些。
由于欧阳晔的用心,郑夫人心里踏实多了,丈夫过世以来的阴霾,从脸上渐次褪去,她把欧阳晔的好,看成了丈夫的好在延续,看成了欧阳家族的可靠。
这天向晚时分,欧阳晔在衙署公干毕,回家途中经过一个水货铺,赶上出售新鲜的鳝鱼,欢蹦乱跳着,很有活力的样子,便顺手买了两条,各有差不多两斤重,预备自己家里烧一条,送给嫂嫂家一条。
幼时,哥哥欧阳观经常带他去赣江边的芦苇丛中逮黄鳝,他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因顾忌他的安全,哥哥总是让他躲在身后,他自己走在前头,前头水深,而且经常有淤泥,一旦陷进去就非常麻烦。
回到家中见饭已将煮好,东边屋顶的烟囱里也在冒着炊烟,欧阳晔便让内人赶紧将鳝鱼送过去,要嫂嫂一家趁鲜烧一个菜来吃。
内人很快就回来了,这时下人已经煮好了米饭,然后麻利地收拾鳝鱼,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菜就烧好了,香气四溢。
欧阳晔一家正准备吃饭,街门辅首突然响起“砰砰”的撞击声。
下人出去探看,一会儿回来报告说,外面有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老人说那个小孩子是要来寻婶娘和叔叔的。
咦,天下居然有如此蹊跷的事情。
欧阳晔心里纳闷着,出来一看,果然有老少二人,那老者是刚才卖鳝鱼给自己的水货铺掌柜,他旁边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陌生少年。
欧阳晔格外多看了少年一眼,只见他穿戴整齐,虽然努力作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儿,却难掩周身疲惫。
让欧阳晔颇为惊讶的是,分明这是自己头一回见到这个少年,但却感到似乎有些面熟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欧阳晔问水货铺掌柜。
“欧阳大人啊,”掌柜连忙说道,“您买了鳝鱼前脚刚刚离开,这个后生娃娃后脚就到了小民的铺子里,说是要讨一口水喝,等他喝够了水,就开始询问欧阳大人的居处何在,小民不敢随便告诉,小心问了方知晓,敢情这个男孩子是来认叔叔和婶娘的啊。”
“敢问你可是欧阳晔叔叔?”这时少年开口了,语气中透着一丝羞赧。
“你,莫非你是……”欧阳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叔叔,我是先父欧阳观的亲儿子,我已经认出了你,我是欧阳昞啊。”少年说。
“怎么,你说你认出了我,我们俩这可是头一遭见面的呀。”欧阳晔此刻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但还是想听听少年的道理。
“啊,因为二叔长得很像先父,侄儿记住了先父的模样儿,所以一见到二叔就知是再也没有错的了。”少年自信地说。
说来也巧,欧阳观长子欧阳昞跟生母聂腊梅居住在距离随州不远的樊城,那儿是聂氏的娘家所在,得悉二叔欧阳晔在随州为官,继母郑氏也到了二叔这里,欧阳昞便带上盘缠只身从樊城前来随州看望郑氏和二叔欧阳晔。
两地来去有四五天的路程,中间要乘船、乘马车,还要经过几个驿馆,这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有些困难了。
原来官府不经商,所以乘船和乘马车都得找那些骆绎于南来北往之途的行商,谈好了价钱便可以搭乘,否则也是不行的。
欧阳昞行前,聂氏母亲给足了盘缠,路走了一半的时候,发现盘缠全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丢了还是被偷了,央求商家继续载他到随州,等到了随州再把欠的银两还上。
欧阳昞想的是,只要到了随州,找到二叔,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但是那商家死活不肯相信,无奈之下,他只好徒步走完剩下的路,几乎是餐风宿露。又遇到下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弄得好生狼狈。
然而他的眼神依然执着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