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接下来就得说说欧阳观了。
欧阳观,庐陵郡(今江西省吉安县)人士。幼而丧父,刻苦攻读,矢志考取功名。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中进士,授道州判官,旋又调任泗州(今安徽泗县)推官。
欧阳观为人狷介,恃才傲物,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进半粒砂子,为此没少得罪人。
任泗州推官时,知制诰、翰林学士王钦若前来考察。
这“朝廷级”的特派员,说起来还是欧阳观同乡,欧阳观在道州判官任上曾投书言及蠲免天下逃赋之事,但不知为何并无任何反应,只是大约半年之后,朝廷开始统一注销天下逃赋、陈税,方式方法与他当初的设想如出一辙。
据说皇上采纳了王钦若所提供的方案。
不论这是否与他的建言有关,但事情总算是有了结果,从这一点上,他对这位特派员还是抱有好感的。
王钦若也有意结识这位同乡。
如今王钦若亲临州境,如果作为下级的欧阳观能以同乡之名主动与他联络,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机会。
但欧阳观借故没有及时迎候谒见。
郡守在当地有名的鸿运楼客栈摆下豪宴,款待转运使莅临,转运使授意下帖邀请欧阳观参加。
上司出面邀请,本来欧阳观是可以去赴宴的,自己身为下级,照理说也应该前去拜见。
只因为当时流行郡守谄事上司的风气,而同样是这批人,平常对其治下百姓极尽盘剥之能事,欧阳观羞与为伍。
加之王钦若排场浩大,数日前郡县就先后接到准备接待的通知,他觉得王钦若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他最终决定不为所役,以染恙不便为由,拒绝赴宴作陪。
王钦若开始对欧阳观并无恶感,恰恰相反,觉得这位同乡刚直不阿,颇有庐陵人的风骨。
如此人品加上同乡之谊,他甚至打算返回京师之后向皇上举荐、重用,进而培养成为自己的亲信。
泗州几多官员争相前来拜见,他都一一谢绝了,实际上他想把这个机会留给欧阳观,见面后与欧阳观好好聊一聊。
为此他派人送信给欧阳观,邀请他前来对弈吃酒。
殊料左等不见人,右候不见人,敢情欧阳观这家伙直接放了他的鸽子。
以下而犯上,这还得了。
郡守添油加醋渲染欧阳观的傲慢,引来陪座齐声附和,王钦若终于恼羞成怒,遂上书弹劾欧阳观,诬称欧阳观玩忽职守,疏于百姓教化,而泗州属重要军镇,自然不适合继续由这样的官员执掌。
面对此处分,欧阳观虽感冤枉、屈辱,对其原委也心知肚明,但并不想去辩白,反而使他坚定了自己当初对王钦若的看法,不见此人是正确的。
王钦若是当今皇上的亲信之人,这一点尽人皆知,因此一旦开罪王钦若会有怎样的结果,他心里自然是很清楚的。
他知道调令不日将至。
迄今为止,除了寇准那一帮人,王钦若无论做什么和怎么做,总是把讨皇上欢心放在首位,于是一路扶摇直上,迅速从知制诰升任为翰林学士,距离执政集团的核心近在咫尺了。
以他目前的权势,官阶在他之下的人,谁若是得罪了他,等于自绝后路。
欧阳观便告假在家,默默作着离任准备。
他对官阶升降毫不关心,唯一的盼望就是,如果上天保佑,自己能调往东部任职,更靠近庐陵一点儿(为了将来死后葬在家乡)。
但事与愿违,不但没有往东,而且更偏西了,一个多月之后,他被调往偏远的绵州来担任军事推官。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都是大宋的天下,绵州也罢。
好在,绵州的官场似乎没有泗州那般黑暗。
怎奈山高路远,讯息闭塞,州衙历来养成了因循守旧、敷衍散漫之习,朝廷诏令、制文新旧杂陈,取用随意,混乱不堪,判定案例往往比照错误的章程,欧阳观发现了这个问题之后,有意要严肃纠正,但是因循有年,积案甚多,牵涉的事体又五花八门,凭他一人之力,短时间也难能有什么作为。
一天晚上,过山风起,飘来细雨。
家乡庐陵有赣江穿城而过,江两侧有青原山和武功山,风来的时候,既过山,又过江,江涛连天,一瞬间掩去了远山的形状,只留下雾气氤氲的江面影影绰绰。
夜已深。他就着摇曳的烛光处理公文,其中一份案卷看了又看,拿起又放下,一边连连唉声叹气。
正在一旁伺候茶水的夫人郑氏察觉到了他的焦躁,遂问他遭遇了什么烦心事,为何近来老是这样子唉声叹气。
欧阳观不用转头去看也知道夫人没睡。
多少年来,他忙于公务的时候,不管有多晚,夫人总是默默候在一侧,做点女红,不时端茶倒水。
夫人通常不会问这问那。前段时间他的唉声叹气自是因为王钦若,此事他自然不好对夫人讲,一则不是任何公事夫人都可以知道,这是为官的规矩;二则他也不想让夫人为自己担心。
但这件让他久久不能释怀的事情,跟夫人讲了也是无妨。
他说:“夫人有所不知,这是一条人命啊。”
郑氏道:“人命?什么人命?”
他说:“这本是一个应判死罪的案子,我想替死刑犯寻找一条活路,可怎么也找不到呢。”
郑氏好生奇怪:“妾身这就不明白了,犯了死罪的还可以找到活路么?”
“是啊,”他说:“如果我在朝廷律法许可的范围之内替他寻找活命的路子而不得,那么,死者和我都将没有遗憾——有时候还真的能在死囚中找到不该判死刑的人呐。律法也有律法的死角,其中还少不了判官的个人因素。正因为死刑犯有找到活命的可能,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所谓人命关天啊。误判错杀的事情也是有的,何况世上有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地要致人死罪呢。我既然在这个位置上,怎么能不替死刑犯寻找活路呢?”
这时,厢房里响起修儿号角般的啼哭声。
嘹亮而夸张,那阵势,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欧阳观和郑氏对视片刻,然后会心一笑。
一会儿,奶妈抱着刚刚满月的修儿走了过来。
欧阳观搁下公文,回头看看儿子,又看看夫人,若有所思地说:“今年是丁未年,算命先生都说我遇上戍年将要死去,如果他们的话果真灵验,那么,我充其量还有三四年的阳寿,如此是看不到修儿长大成人了……你以后要把我的这些话告诉他啊。”
郑氏半嗔半怒道:“怎么说话啊官人!求你不要再说这些不着表里的话,那些六精八怪的算命郎中信口雌黄的胡言乱语岂是可信的?他们要是掐算得那么准,为什么不给自己算出一个好命运来呢?”
欧阳观说:“我的夫人,这运命如势,如江水洲分,哪里是可以算出来的啊?那是应该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啊,早已注定的了,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不过自己却蒙在鼓里,由算命先生帮忙算出来而已。”
听罢此话,郑氏做了一个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