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冬。
野地里残雪未化,料峭冷风吹着枯草、灌木和光秃秃的树枝,发出怪异的呜呜凄鸣,不时有被吹折的枯枝,发出咔嚓声响,不无留恋的离开枝头。
最终,跌落进树下那尘埃里。
周文醒来时,觉得身如乘舟不住的晃荡,入眼的是光秃秃的树梢在铅灰色天空背景下不住的后退,随即,一张苍老清瘦但却慈祥的面孔遮住了苍穹。
“孩子,你醒了。”
孩子?
脱口飘出的白色汽雾里,周文懵逼。
他挣扎着想起身,至少要伸出手来看一下,却发现自己被一件大衣给裹得严严实实的,无法动弹,终未能如愿。
“不要动,你受冻失温,要先捂一捂出了汗才行,若是寒邪入侵就是一辈子的事,好在你年龄尚小,不打紧。”
“我……”
“你晕倒在路旁,四野无人,大冷天的怕是会坏了性命,老朽只好央求过路牛车拉上咱们先回家。孩子,你叫啥名字?可有亲人?”
拼命搜索记忆,一无所获,情况未明,不好露风,周文只好摇头。
“这里……”
“沂蒙山,前面不远就是老朽家所在的周村,十多年未归,不知房子还在不在。”老人家抬头远眺,有些怅然。
哦……之前他倒是也在附近。
但那是在海边呀,所以,地方不对,天气不对,衣服……似乎也不对。
厚重的蓝棉大衣,几乎绝迹的物件。
“老朽”、“受冻失温”、“寒邪入侵”、“尚小”、“央求”……很少有这样说话的农村人了,至少之前他身边没有这样的人,也没遇到过,除了电视里。
还有牛车……
周文扭头看车厢,很熟悉。
木制架子车!还是牲畜拉的那种长辕大车,农村早就绝迹的玩意儿,只有那些旅游景点里才会偶有展示的东西。
不对劲儿啊!
“热……手……”
“孩子,你且忍一忍,很快就到家了,路上风大,受风对你身体不好。”
那就等等,周文闭上了眼睛。
情况不对!自己是被车撞了的,还有那袭身的光球,但现在身上并无痛感,再想起那些来历怪异的不详光痕……
定是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此时的周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解脱?害怕?忐忑?遗憾?喜悦?
似乎都有点,似乎又都不是。
周村。
周家的老宅仍在,只是已经被别人给占了,而且,看情形再也要不回来了。
“叔,你看这……”
看着有些局促的本家侄儿,老爷子无奈叹息,随即就豁达的放弃了。
“也罢,离家十有四年,乡音无改鬓毛却衰,不争竟了,只是我已老朽,恐已无力再起另一处居所了……”
“叔,这点你放心。”
那本家队长舒了一口气。
“村小学里有个堆放物资的仓库,我这就让他们腾出来给你和婶子住,口粮也照规矩来。还有周二,他终是住了您家的房子,粮食也会出一份的。”
“该当的!该当的……”
旁边一位面相憨厚的乡人随声附和,满脸苦涩。他应该就是周二了。
那个不住的拽他衣角的女人见没能够让他改变主意,很不满的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去了。
正在说事儿的本家扫了她一眼,只当没看见,继续说着他的安排。
“劳动的事,你抽空给村小学的孩子们讲讲书,村里给你按教师待遇走,每年两千六百满工分,每月补贴六块钱,婶子跟着在大灶上做饭就成……”
说话的这位不仅是老人侄子,同时也是周村的支书兼队长,考虑周到,话也说得在情在理,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从老爷子进村到见面,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办法,周队长也算个能人。
“叔,这孩子……”
“你侄子。”老人解释道。
“都是志刚他多事,怕我人老寂寞,执意让孩子跟回来陪我,以后啊,我和你婶子养老就靠他喽,唉,就是苦了这孩子,若非我年老思乡,执意落叶归根,他也不用遭这么大的罪……
老爷子显然是个有急智的,事到临头绝不含糊。他已经对周文的状况有所预判,是故当机立断,先把事情敲定再说。如此,还能多领一份口粮哩。若真有问题,事后爷俩关门再商量也不迟。
在这个年月,多份口粮能救命的。
”秉文啊,这是你志国叔,小时候跟你爸玩得好着呢,快喊人……秉文?”
老爷子听不见应声,诧异回望。
周文在干什么呢?
他仍处于懵逼之中,正盯着自己小手发呆,若非有人在场,他都想伸手去摸一摸牛牛,看二弟是否仍然健在了。
“秉文?瞧这孩子,定是坐久了火车还没适应过来啊,快叫人呀。”
老爷子伸手,轻推了一下周文。
周文猛的惊醒。
虽似听非听,但终还是听了一些;虽还搞不清现状,但他却也不傻。
此时回神,忙从善如流。
“志国叔,我是周秉文。谢谢您给爷爷和奶奶分了房子,等我长大会报答您的。”说罢,他又转身看那周二。
“也谢谢叔叔的粮食,等我想办法挣了钱,会还给你的。”
不管怎样,先把粮食敲定了再说。
围观的乡人们“轰”的一声笑开了。
“哈呀,好一个孝顺娃子!志刚大哥好福气!”周志国高声赞扬,不要钱的赞美大批发,“大城市的孩子就是机灵,瞧这话说的,村里那些大人都比不了。放心吧,有叔在就饿不着你。”
“谢谢志国叔,志国叔你真好!”
“哈哈哈……”
一个梳着俩小辫的丫头从周队长身后转出来,“你是城里人?听说城里有楼房,长什么样子?跟这里一样吗?人怎么上去?吃饭上茅房都在屋里?”
叭叭叭叭叭……
一串连珠炮扔过来,周文有些懵。
尤其吃饭和上茅房放在一起,他不知道该咋解释,嘴里东西没吃完,尿急跑去卫生间的事,好像也不是多稀罕。
只是吧……理解起来有些超纲了呀。
“哈哈哈……志国,你家红红定是看上这城里娃子了,这下你有福了!”
“是啊!天上掉下个城里女婿,瞧这齿白唇红的,俊的像个姑娘,还别说,红红这丫头挑女婿的眼光不错!”
“队长!大好事呀,得喝酒!”
“对!对……喝酒!喝酒……”
那丫头瞬间羞红了脸,忙藏了起来,却耐不住又伸头出来,“才不是呢!问话都不知道回,他是个傻的……”
“傻女婿才知道疼人哩,哈哈哈……”
这帮子无良庄稼佬,周文暗恨。
小学校是一个麦秸和泥堆砌的土墙院落,茅草早已长满墙顶,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不住的摇摆,似在欢迎新客。
校舍是四开间的青砖小瓦房,里生外熟三层墙壁,白灰勾勒,甚是美观。
这也是村里唯一的青砖房,把最好的留给孩子,这是国人们的通识。
校舍共有两处,都是三加一规制。其中三间用于教课,一间用作教师办公。由于代课老师太少,学生也不多,其中一间就成了日常堆放杂物的地方。
如今成了两位老人和周文的居所。
跟随而来的乡人们齐动手,半天时间就收拾停当,就这,还包括了巧手的匠人用土坯砌成火炕的时间在内。
乡人们离去之后,奶奶动手烧炕。
随着火苗燃起,袅袅白烟冒出,屋内湿气渐渐去除,开始有了家的生气。
“这里就是咱们今后的家了!”
爷爷高声宣布,状甚欣喜。
之后,就是乡人们陆续到访。
东家一把红枣,西家一捧山楂,这家几个核桃,那家一碗苞米,也有送家俱用具的,尤其还有海菜和鱼干,一切的一切,都充分体现了啥叫邻里互助。
咦?海菜?!鱼干?!
再看看附近玩耍的孩子们手里拿的海螺和厚厚蚌壳,周文若有所思。
“给你吃。”小丫头悄悄塞给周文一把南瓜子,“好吃得很,补脑的哦。”
“谁说的?”
“我妈说的,她懂的可多了。”
“你是该多吃些。”
“大人们都说,我是村里所有小孩里面最聪明的,以后你听我的就行。”
小丫头大眼睛清澈透亮,饱含着还没有被智慧所污染的纯洁,突然间,周文对于今后能否在周村的孩子圈里面混得开这件事,持相当乐观的态度。
天刚擦黑的时候,周二来了。
他身后背着一个口袋,脸上新添了两道明显的红痕,周文断定是挠的。
“叔,我给您送粮食来了。”
“二子,桂英难为你了?”老人问。
“叔您别管。我是懒得答理她,女人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
“你还不是女人生的?”
老太太严重不满。
“嘿嘿,”周二挠头憨笑,“婶儿,我不是那意思。”
“我提不动,你放屋里来吧。”
老爷子这样说道。
等周二放下口袋,他拿碗在本就不多的棒子面里盛出大约小半,“好了,剩下的你还带回去吧,以后就照这样例,那房子就算是你的了,两清。”
“叔……”周二有些哽咽。
“少废话,天黑了,快家去吧。”
等周二离开以后,周文不解的问:“爷爷,那粮食……”
“孩子,再多的粮食也总有吃完的那一天,乡人的情分代代相传。”
“爷爷,我知道了。”
“别听老东西瞎说!整日里神神叨叨,云里雾里的。”奶奶在旁边拆台。
“志国家的说,周二有五个孩子,本就吃不饱,你就不该留那粮食。”
志国家的,说的是队长周志国的老婆,也就是小丫头她妈,一个看起来很有些不一样的农村妇女,过来时送了一个时下很贵重的礼品——盆底带有大红鲤鱼和红双喜的搪瓷脸盆。
新的!
周文记得很清楚。
“女人见识。”爷爷表达不满。
周文却是懂了。
因为万事有个规矩。
留下那点粮食,房子就算是真的许给了周二,就像老人说的,两清了。
这叫了因果,对一些人很重要。
“孩子,可还记得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年龄几何?”
周文摇头。
“不记得也罢。”老人怅然,“世事如此,哪里均可安家,今后就把这里当成是你的家吧,给老朽夫妻做个伴儿。”
“我听您的,爷爷。”
于是,周文就在周村住了下来。
老爷子见周文不说经历,也没有再问,这个时间才刚建国不久,炮声尤在耳边萦绕,又赶上年馑,少儿离母,不用问也知道大多是不忍言之事罢了。
他认孙子,也是权宜之计,为的只不过是给孩子找个临时饭辙而已。
当然,也不排除有见猎心喜的原因在内,因为,周文太过与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