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彦能第一个走出队列,双手持着芴板向李昪行了一礼:“陛下,臣以为南昌王此举完全是为了稽田事也。”
“哦。”李昪抬了抬手,示意道:“卿继续说。”
“定然是宋家在南昌城多行不法,甚至大索民田,藏匿民户,南昌王爱国有道,想必是依法处之。故臣以为,宋富所说之事,族其亲族是真,滥杀无辜是假,至于“罪不可恕”之言,更是无稽之谈!”
“望陛下明鉴!”
微微地点了点头,李昪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
陈觉观察不出什么东西,在心中细细思量一番,终究还是没走出队列。
刁彦能是李弘冀的岳丈,他一个人的意见显然不能代表朝臣们的意见,于是李昪直截了当地点道:“孟图(常梦锡),你对这件事如何看?”
常梦锡冷笑着走出了队列,一出手就是王炸:“臣以为,南昌王杀得好!”
此言一出,引得两边的朝臣们纷纷侧目。
刁彦能回到队列之中,常梦锡继续说道:“宋齐丘小人尔,不仅特好权利,尚诡谲;而且广植朋党,矜功忌能。饰诈护前,富贵满溢,犹不知足!竟然纵容亲族,致使民不聊生,多有逃亡!行事如此丑陋,死必天谴之!”
果然,李昪还是比较清楚自己臣子们的性格和能力,知道常梦锡出来就一定会逮着宋齐丘喷。
但陈觉、冯延巳、冯延鲁、魏岑四人不高兴了,作为他们党派的精神标志,宋齐丘现在不在这里,但你当我们四是摆设是吗?
他们不敢对南昌王攻奸,但为宋齐丘辩护,那可就没这个顾虑了。
于是陈觉率先走出队列,高声道:“臣以为常御史之言有失偏颇,宋节度乃是陛下潜邸之臣,自陛下幼弱之时就常伴左右,为陛下出谋划策,今日能有我大唐如此胜景,宋节度功不可没。前两年更是主动请辞,退出中央,往地方去造福一方。对于常御史所言广植朋党,臣认为只是众人对于宋节度的敬佩与喜爱而相聚,谈玄而已。”
先又双点出一遍宋齐丘是功臣,给他叠上第一层也是最厚的一层甲;然后再把宋齐丘因为包庇偷盗官钱三百万的亲吏夏昌图而被坐贬为镇南节度使的事情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说成了是宋齐丘主动请辞,想要去南昌造福一方;把朋党一事,说成了是文人之间的聚会。
不得不说,能当成奸臣,除了皇帝昏庸这一个条件之外,自身也还得是需要有些本事的。
“哼!”常梦锡一点也不给陈觉面子,“小人之言!”
陈觉面上无碍,但握住芴板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肉里,他已经对小人这两个字产生了ptsd了。
见陈觉被一句话压得说出话来,冯延巳和魏岑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魏岑出列。
魏岑时任校书郎,在朝堂上的站位较之常梦锡和陈觉是要靠后许多的,甚至离时任驾部郎中、元帅府掌记的冯延巳和时任水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的冯延鲁兄弟俩都有不小的距离。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说话也不免得要被迫大声几分:“陛下,臣校书郎魏岑请奏。”
皇座上的李昪视线越过众多的朝臣,好一会儿才发现了站在快要出殿门处的魏岑,他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但还是道:“准。”
“臣以为,如同宋富所言之事,常御史之言也有对有错。对之处,在于南昌王杀得好!”
这话一出,陈觉紧紧攥住的拳头为之一松,冯延巳和冯延鲁两兄弟更是不可置信的回头,他们三人心底有一个相同的声音在回荡,这货在说些什么?
作为一个善揣上意的人,魏岑甫一开始就发现了事情的关键,对于宋家的人死没死,李昪肯定是不在意的,甚至他心底还会有些窃喜也说不定。李昪在意的只是李弘冀,而宋齐丘对他也还有用。
宋家灭亡已经成了一个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而主客双观上造成宋家灭亡的人是南昌王李弘冀,综合上述对李昪心理的分析,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发现,如果把目光放在这件事上,完全是一个死结——无论你如何巧舌如簧,最后都会功亏一篑,别忘了,这里是封建社会,最后的决定权,永远在皇帝的手中。
那么,只要转换一个目标……
魏岑继续说道:“错之处,在于对宋节度行为之误解,这方面,臣以为陈侍郎所言有理!宋节度这么多年来一直尽心辅佐陛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更是经历家破人亡此等伤心之事,年岁已大,不若等其抵京,免其罪责,加平章事,以示荣宠,以安天下心!”
加平章事,这不成宰相了?
大理司直、刑部郎中萧俨立马出列,道:“臣以为不可,宋节度镇守南昌,无功有过,如何能因为亲族被杀,就对他横加封赏?况且如今朝中共有徐、张、李三位相公,多出一位,怕是不妥。”
陈觉为了宋齐丘此番也是豁出去了,丝毫不顾最前面就站着徐阶、张居咏、李建勋三位宰执,竟然嘲笑道:“三位相公都是无能之人,能者上之,有何不妥?”
徐阶一点反应也无,张居咏和李建勋更是老油条了,眼关口鼻关心,无论后面怎么风起云涌,端地是一个稳如泰山。
没对三位相公造成伤害,倒是把孙晟惹笑了,他不慌不忙地出列,道:“陈侍郎是在说陛下识人不明乎?”
一击即中,直指要害。
这下,冯延巳也不得不下场了:“臣想,陈侍郎之意,是三位相公互有长短,应该让宋节度来统合,方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真是的,冯延巳觉得陈觉昏了头,萧俨说只能有三位宰相就只能有三位宰相?怎么跟着人家的话走。
常梦锡又一句:“小人之言!”
冯延鲁也出列开始辩驳。
诸位朝臣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在这庄严的朝堂之上争吵了起来,其中当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一开始第一个说话,引发这场争端的刁彦能此刻却是稳坐钓鱼台,安安静静地看戏。
他旁边队列中的中书舍人游简言真是人如其名,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他不说话可不是要像张、李两位相公学习明哲保身,而是他认为“在其位谋其政”,对于这种不处于他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他向来是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的。
游简言前方的兵部侍郎、尚书左丞严续同样是未发一言,但原因却是与游简言不同。严续从小生长在富贵的家庭里,好容易养成了恭谨的性格,同样也明白了“严以待己,宽以待人”的道理,他虽然守正独立,不为党附,但这多是对自己的要求。
喧哗的声音越来越大,吵得李昪脑仁疼。
“够了!”李昪右手一拍扶手,兀地站了起来,“当朕的朝堂是菜市场吗?泼妇骂街,成何体统!”
眼见皇帝发怒,刚才还喧闹无比的朝堂一下子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遣使去南昌探明情况,此事待子嵩抵京之后再议!”
丢下这句话,李昪头也不回地从后门走出了朝堂。
ps:谁说出了名的奸臣不是名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