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时分,南昌官府里里外外围满了如同潮水一般的百姓,他们身上大多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少数几个人披着完整的麻衣,但看上去也显得寒酸。
这些百姓中有的是被今早官府告示上贴着的为民除害,重划良田的标语给吸引过来的,有的是因为义社的团伙回去之后号召起来的,专门在尤生的带领下来看看柴克宏口中的南昌王爷到底有没有信守承诺。
尤生身形有些摇晃,幸好一旁的蒋飞及时拉住了他的胳膊,这才没有让他跌倒。
“尤哥。”蒋飞的脸上带着一丝担忧,“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会,这有我看着。”
尤生看着柴克宏站在大堂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那天是个雨夜,虽然对义社的兄弟们来说有点不方便聚集,但却为他们不会被宋家发现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所以大家还是像约定的那样照常在熟悉的小破屋子里集结了。
大家都纷纷吐槽自己家里最近是怎么怎么难,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对于这些,尤生很心痛,但不幸的是,他对此也爱莫能助——作为义社的首领,看似很风光,但其实在诸位社员中,他和蒋飞才是最穷苦的那两个。
就在尤生想要像往常一样说些场面话来宽慰宽慰大家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客人自己走了进来。
尤生几乎忘了柴克宏那天的着装,只记得铠甲上的那一抹在黑暗中极其亮眼的寒芒和脸上那一份从容不迫的笑容。他很害怕,害怕来人是官府之人,下一秒从他背后就会有无数甲士一拥而入,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们,直接举刀将他们劈成两半。
那人似乎看出他们的顾虑,于是豪爽地一笑,道:“诸位勿忧,某今日不是为缉拿各位而来,而正是有大事要各位相助。”
听见这番话,尤生稍稍冷静了一些,出头问道:“阁下何人?”
“你就是尤生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柴克宏的声音中天然就带着一种特殊的磁性,这种磁性,能让人感到友好和温暖,能让人下意识地就相信他,“我乃南昌王帐下金鳞军都指挥使柴克宏是也!”
“南昌王?”尤生不理会身后已经开始低声议论的社众,问道:“南昌王位高权重,难道还有什么需要我们这等升斗小民帮忙的事吗?”
柴克宏哈哈一笑,朗声道:“尤兄弟这话可就说笑了,我们殿下虽说位高权重,可他毕竟也是个人,不是神,自然不可能无所不能。不然,我等这些属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收拢在身后的拳头紧了紧,尤生本不想帮这些高高在上的贵胄什么忙,但又怕南昌王会找义社之人秋后算账,他倒是不怕,只是这些兄弟们,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若是就这么死了……
于是只好叹息一声,问道:“何事?”
柴克宏似乎是个粗汉,毫不在意地就把李弘冀的计划全盘托出:“三天后酉时,驻扎在南门外的金鳞军将士会想办法绕到北门,而请诸君帮忙的事,正是击败北门守军,打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城!”
尤生觉得好笑:“我们虽名义社,听着江湖气,可社员大多是一些穷苦老实的庄稼汉,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对付得了那些装备精良的守军,怕不是白白送死。”
“尤兄弟不必担心。”柴克宏毫不避讳地走到尤生的身边,不顾他旁边人如临大敌的表情,直接搂住了尤生的肩膀,“南昌城门守军久不训练,武艺早已荒废,单论力气,定然不如日夜耕作的诸位。至于武器,只要尤兄弟答应下来,明日就会有专人运到这里。”
“柴指挥使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尤生幽幽地说道,“我们为何要帮南昌王去做这要自己性命的事?”
“问得好!”柴克宏松开搂住尤生肩膀的手,反过来面对着义社的众人,高声说道:“在宋家的治理下,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好吧。”
此言一出,众人的骚动更是止都止不住。
蒋飞站出来回了一句:“那又如何?”
柴克宏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蒋飞,应答道:“正是因为知道宋齐丘在南昌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殿下才调兵入南昌。其目的,就是打倒宋家,还这世道一个朗朗乾坤,还南昌百姓一个幸福安康的生活。”
“说得好听!”尤生还没说话,蒋飞就又呛了一句,“宋老贼为政不法,南昌王就能宽仁?焉知南昌王会不会是下一个宋齐丘?”
“这些贵族永远都只在乎自己的享受,何曾顾忌过我等小民的死活?”
“殿下不一样。”
“你如何证明?”
柴克宏还真没想到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而他率真的性子也不容许他过多在脑海中思考,几乎是顺心而出:“你看我如何?可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可是个会欺辱、残害百姓之人?”
蒋飞也是个糙汉子,竟然真的上下端详了一番柴克宏,这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似乎……不像。”
“既然如此,那我柴克宏追随之人,难道会是个不明是非、只顾享乐的庸人吗?”
尤生拦住了还想开口的蒋飞,抢先说道:“我有一个条件,只要柴将军答应,我们义社上下几百人,任听号令!”
柴克宏看了眼脸色焦急的蒋飞,应道:“尤兄弟请说。”
“此事成功以后。”尤生声音低沉、逐字逐句地说道:“别的我不管,也管不着,我们义社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每家必须分到至少五亩良田,牺牲者倍之。”
义社的众人闻言,一个个都一动不动地看着柴克宏,等着他的回答,就连最跳脱的蒋飞都安安静静地闭口不言。
五亩良田啊,去掉高额的赋税,剩下的粮食,足够一家三口人活下去了。
唐代一亩田地的平均产量是一百五十斤,而淮南地区被誉为“天下粮仓”,这里主要是种水田,也就是“稻”,唐末陆龟蒙的《耒耜经》中记载了一种超级牛逼的生产工具——江东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曲辕犁”。
这种生产工具非常适合水田,大大增加了亩产量。
普通的水田亩产能达到一两百斤(一石多),质量好的水田亩产能达到三四百斤(两石多)。
假设按照一个成年人一天一斤粮食来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三百六十五斤,一家三口一年基本所需要的粮食就是一千零九十五斤。
五亩田地的产量取个中间值,三百,一年的收成就是一千五百斤。
注意,这里面可还要去掉五代十国时期高额的赋税,至少会被抽去一半,也就是说,五亩田地其实是连农民的最基本生存需求都无法保障的,大家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还是都只能精打细算地饿着肚子过日子。
但义社的众人对此还是十分动心,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拥有自己的田地,就和祥子一直想拥有一辆自己的黄包车一样,都是满怀希望的理想。
柴克宏难得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五亩,不行。”
尤生神情一黯,却看见柴克宏竖起了三根粗大的手指,笑道:“三亩,免赋三年,如何?”
“成交!”
……
……
“尤哥!尤哥!”
蒋飞的叫喊声让尤生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你看,那是南昌王吗?”
尤生抬眼望去,只见一位长身玉立、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从后堂中走出,坐在了平常开堂时刺史坐的位置上,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一看就很有学识的人,只不过这两人好像互不对付,彼此连最基本的眼神交流都没有。
尤生看见南昌王将案板上的惊堂木拿起,潇洒地往桌上砸去。
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伴随着惊堂木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的声音,尤生听到南昌王厉声说道,
“开堂!”
“带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