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冀被门口的侍女迎进了瑶光殿。
殿内,一容光焕发、梳着小山般高发髻,两边脸颊有腮红的中年妇女正身着华装坐在胡床(椅子)上对着一件绣着五爪金龙的黄袍缝缝补补,听到动静,甫一回头看到李弘冀进来,却也无甚动作,只规规矩矩地一引手,道:“坐。”
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股冷意,刺得李弘冀皮肤凉凉的。
他走到另一张胡床旁端正地坐下,大气都不敢出。史载“(元恭宋皇后)治内有法,不苟言笑,常以端严自持。虽妾媵之间,俨如宾客。”如今一观,果真如此。
宋皇后的姿态永远是得体的,再加上面容严肃,给李弘冀一种正在被自己研究生导师训斥的感觉:“前些日子钟氏入宫,说弘冀天性聪慧好学,《孝经》已通读全篇,不知真假,今恰弘冀入宫,可否背之我听?”
闻言,李弘冀人额头上的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要是原主真正的李弘冀在这,说不定真能背出全篇,但他是个盗版货啊!别说《孝经》了,《三字经》他会不会背都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宋皇后看李弘冀这幅样子,也是明白了什么,没再强求,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你们这些宗室子弟,将来或朝中任职,或外放为官,具任重职,汝今为长孙,而不好学敏思,将来岂不成害国害民之辈也?”
李弘冀不敢怠慢,拱手道:“孙儿记下了,回去之后一定一心向学,以求将来不负社稷。”
“哈。”宋皇后嘴角露出一丝轻笑,“好了,社稷还轮不到你负。你大病初愈,我实不该如此苛责,是我之错。”
“奶奶字字肺腑之言,孙儿谨记于心。”李弘冀这话倒是真心的,历史上李景通已经用血一般的教训证明了,南唐的宗室是扶不起的阿斗。
“听你遣词造句,倒像个有学问之人。”宋皇后奇道。
李弘冀简略地回道:“盖承奶奶也。”
“你小子。”宋皇后不禁有些无奈,自己的那些儿子,哪一个在自己面前不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指责,更别说孙儿了,唯独面前这位,虽然也规规矩矩,但却没什么害怕,这样的场面,反而莫名让她感觉到亲近。
“人小鬼大。”
接下来,李弘冀边看王皇后缝补龙袍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也不觉得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的声音叫道:“皇上驾到!”
李弘冀看向殿门,一位发丝微白,长相俊秀,但又十分和蔼的中年大叔从门口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大批随从人员——他的便宜老爸李景通并不在其中,从他身上穿着的龙袍可以很明显可猜出,这就是当今陛下,南唐皇帝、李弘冀的爷爷烈祖李昪。
李昪性子仁厚,对家人尤其宽容,但近来服侍“长命丹”,命有没有加长不知道,反正脾气是见涨,甫一进来,就言辞激烈:“弘冀,你可知罪?”
“孙儿不知。”李弘冀随意地说道,反正他知道李昪不会拿他怎么样。
李昪倒是被气笑了,这小子现在这副仪态,还真和他那废物老爹如出一辙:“我昨日赐你丹药,被你撇开——撇开御赐之物,是罪否?”
来了,李弘冀心里暗暗道,他之所以答应李景通随他进宫,为的就是“长命丹”这件事。
历史上已经有无数史学家研究认证,李昪早亡的原因就是晚年喜食丹药,妄求长生,而如果李昪故去,李景通即位的话,上有大哥和叔叔的李弘冀获得权力的机会几近于零,就算运气好手握大权,也免不了不顾亲情的大哥的一杯毒酒,皇子夺嫡,自古最耗国力。
而李昪在位的话,一则南唐休养生息的政治决策是没错的,保境安民不骚扰邻国只是为了窥探中原,毕竟中原定而天下皆定;二则只要李昪活到后晋开运三年契丹灭晋,把握时机北望中原,这天下还是不是刘知远坐,那可就未可知了。
而促使李昪不再服用丹药的办法……
“孙儿不食,非不敬爷爷,实乃丹药有毒,不敢食而已。”
“哦!”李昪的语气变得不善,冷冷地看向李弘冀,“你的意思,是朕要谋害你?”
后方的侍从们顿时扑通扑通跪倒一大片。
“自然不能。”李弘冀努力控制着被威严吓到有些颤抖的躯体,放慢语速,“孙儿的意思是,丹药有毒。”
丹药有毒,意思就是李昪也是被蒙蔽的一方。
坐下来,李昪此刻也冷静了几分,这话肯定不是李弘冀自己能说出来的,难不成是景通?不像,就景通在自己面前那怂包样,怎么敢教弘冀在自己面前说这样的话。钟氏?也不能,钟氏自己见过,为人一向恪守礼节,从不干预朝政,一心只在家里。
“这话,何人教你?”皇帝就是有这个特权,想不明白直接问,谅也无人敢不回答。
李弘冀低头,装出一副畏惧的模样,眼里却闪过一丝笑意:“孙儿大病期间,作梦,梦见一金甲将领,自称天策上将军,与我一直说话,忽而又变成一白胡子老爷爷不能动弹,凭空浮现一颗红色丹药于我面前,对我说到:“丹皆有毒,长生如梦”。”
“孙儿一醒来,见眼前丹药与梦中几无二致,害怕之至,故有昨日之举。”
李昪和宋皇后闻言,对视一眼,都惊住了。这话放在现代社会几乎没人信,但古人还是非常迷信的,经常会有祖宗托梦的记载于史书上,更何况李弘冀身边常有人跟随,有没有人教唆更是一查而出,加上这两点,梦的可靠性,无疑就要大大上升了。
宋皇后眉头皱了皱,问道:“弘冀可知,天策上将军是谁?”
李弘冀一脸疑惑地抬起脑袋,摇了摇头:“孙儿不知。”
宋皇后看向李昪,面色为难,几次想要开口,却在最后时刻又吞了回去。
“月儿。”李昪知道宋皇后想说什么,“知道了,知道了,自今以后,我不服食长命丹就是,宫中方士,也会寻机尽罢之。”
李弘冀心里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幸好李昪追求产生的念头没有秦始皇、汉武帝那么疯狂,一劝就好。
却不知在他整个过程里的小动作全被李昪尽收眼底,好,你让朕不吃药,朕不吃了,但你是何居心,朕要知道,这不过分吧?
“宋略!”
一旁带着帽子,深蓝色衣服的内侍连忙跪倒:“老奴在。”
“传旨,齐王景通长子弘冀,朕甚爱之,特此擢封南昌王,居于宫内,伴朕左右,以全朕拳拳爱孙之心。”
“是!”宋略就这么拱着手,弯腰而立,小步往后退去,直至出了殿门,这才转身快步而去,这是要去政事堂(中书省)宣读口谕了。
李弘冀看着地上,眨了眨眼睛,一脸懵逼,劝李昪不再服食丹药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怎么好像,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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昇元三年正月己亥,帝大病,烈祖甚疼之,以己所服“长命丹”馈,命大太监宋略手持以喂。帝闻丹味,俄而惊醒,撇丹于地,复又昏厥。烈祖使太医诊,竟言病已去。
翌日,烈祖见帝于瑶光殿,问昨日故事。帝乃具述梦中经过,言天策上将军语“丹有毒,长生不可视”。烈祖时常服丹,遽闻此,遂停,尽罢宫中方士,使其归家。以帝得神人授,有功,封南昌王,赐龙华殿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