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雾气弥漫。
红色雾气卷过长夜,迈过山林,吞下了被困于高地的“疫海”。
雾气接触“疫海”的那一瞬间,原本呆滞如木,一动不动的“疫海”像是忽然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偶,从长久的沉眠中苏醒。
它昂首。
视线落向雾中的更深处。
仿佛至高无上的君王垂眸,冷漠如冬的视线无声地转动,仿佛在一一注视,越过那些藏匿在雾中阴影的求生者。
而在“疫海”转动视线的同时。
那些缠绕周身的藤蔓也被愈发恐怖的雾气侵蚀,一刹间腐朽发烂,化作满是恶臭的浊水滴答落地,溶入那如血肉般开始发软溃烂的地面。
在接触到“疫海”的那一瞬间,这些本还算安静的疫毒雾气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雾在沸腾。
雾在咆哮。
雾在吞食。
藏匿在雾中的一切,都在此刻感受到了来自疫毒雾气最浓郁的恶意和绝望。
就在此刻。
“疫海”又动了。
踏——
抬腿,
迈步,
细微的脚步声回响,消弭。
被红色疫雾笼罩的“疫海”身影,在脚步落地的瞬间,也突兀地消失在了原地。
风卷雾涌。
留在原地的只有满地泥泞和腥臭。
...
...
远处。
看见突兀消失的“疫海”,陈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然后,
再看一眼。
“疫海”确实不见了。
看着空空如也,只有一层雾气缭绕的高地,陈羽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卧槽,它还会瞬移?”
不是,哥们儿。
我怎么不知道你会这个?
多亏山精视力极佳,还能夜视,加上笼罩了“疫海”的红雾也才浅浅一层,他才有机会一直躲在这里偷看远在高地上的“疫海”。
见“疫海”忽然不见,羽衣心有忐忑:“陈羽公子,它去哪了?”
说着,
她还不忘下意识地张望四周,似乎在担心“疫海”会不会突然从边上蹦出来。
“应该是去追杀那些藏在雾里的人了吧?”
柳嫣嫣抿了抿唇,猜测道:“按照公子的说法,“疫海”会主动攻击雾里的活物,恐怕此刻它应该去追逐那些雾中人了。”
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本就不富裕的胸口。
多亏有陈羽在,不然现在在雾里被追杀的人里恐怕就有她一个了。
听见这话,羽衣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惴惴不安地看了眼远方不在蔓延的疫毒红雾,问:“陈羽公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此话一出。
柳嫣嫣也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陈羽,机智的当起了应声虫:“就是就是,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羽扭头一看。
两双水汪汪的眸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他人都麻了。
你们又看我作甚!
他怒了:“都说了,不许看我!”
柳嫣嫣两人不为所动,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陈羽:“...”凎!
心里骂骂咧咧,但嘴上还是很老实:“还能干吗?我们在这等着就行了,现在“疫海”没了,我们得先观察下这雾还不会跟着我们。”
“要是疫毒雾气还跟着我们,那就跑,要是不跟了,我们就跟着雾。”
“跟着雾?”
柳嫣嫣一愣,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眸子放光:“公子,竟然还能这样,你可真聪明!”
他们的处境看似不好,可归根结底,他们的危险几乎都是来自于“疫海”。
无论是疫毒雾气,还是未知的祟徒,乃至“疫海”本身,这些危险出现的本质都是因为一个存在。
那就是——他们手中的“疫海”。
可现在“疫海”已经不在他们手上了。
祟徒是追着“疫海”而来,现在“疫海”归于疫毒红雾中,祟徒想寻找“疫海”,也只能进入雾里。
可他们应该是不知道,一旦进入疫毒雾中,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东西。
总之,
无论祟徒是否进入疫毒雾中寻找“疫海”,但没有“疫海”在手的他们绝不会再是祟徒们的第一目标。
因此来自祟徒的危机基本可以忽略了。
而余下的危险就是“疫海”和它的疫毒雾气了。
不进入雾中,“疫海”不会攻击他们,不进入雾中,疫毒也不会殃及他们。
若是回头,向另一个方向逃窜,说不准还会碰上其它疫雾,可要是主动跟着眼前这片疫雾就不同了。
雾进他们退,雾退他们进。
只要耗到疫灾彻底爆发结束的那一天,他们也就可以直接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觉得陈羽的方法很好,柳嫣嫣拿出几块糕点,蹲下边吃边看雾。
陈羽凑了过去:“柳妹妹,给我来点。”
柳嫣嫣瞅了瞅他,又拿出几块糕点,大方地给了陈羽。
看着一起蹲在地上已经开始吃起来的两人,羽衣一脸茫然。
哎,陈羽公子和柳妹妹怎么就吃上了?
还有,
陈羽公子刚刚说跟着雾,跟着雾是啥意思?柳妹妹又干嘛那么高兴?
此时此刻。
没有文化的山精女子湛青的眸子里又泛起了清澈愚蠢的光。
...
...
话分两头。
陈羽几人在雾外吃东西赏雾时,雾里的人可就倒霉咯。
在疫毒雾气接触到“疫海”的刹那。
安静的红雾就瞬间躁动起来,雾气像是海水一样翻涌,将一些还在雾气里哀嚎即死的活物顷刻间化作脓血烂肉。
而那些还能撑下的人,现在情况也不太好受。
就比如祟徒李跃宜和李大壮。
在这突变的雾气里,原本还显得游刃有余的两人,此时就好像大海里的蜉蝣碎冰,随时都要被这红色的海洋吞没,化作和白玉侍一样的脓血腐骨。
感受着体内不断地被侵蚀消减的炁,李跃宜神色难看无比。
点点腥臭的脓血从他脸上淌下,令人作呕。
只是半炷香间的时间里,李跃宜还算俊朗的脸皮已经融化,露出了里面开始发黑的血肉和颧骨。
唇瓣被腐蚀一空,嘴中也仅剩半条多些的舌头,发黑的牙齿上下碰撞,李跃宜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李叔,情况不对,这毒雾越来越厉害了,我快撑不住了。”
因为实力在李跃宜之上,李大壮状态看起来比李跃宜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毕竟和李跃宜不同,李大壮此刻用的身体并不是他真正的身体,虽然实力在李跃宜之上,但终究不是自己的身体,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
对从脸上流下,渗进口中,散发出臭与腥的脓血视若无睹,李大壮沉声:“跃宜,撑住,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毒雾了。”
这雾扩散的速度很快,但他们是练炁士,疾速狂奔下的速度是绝对超过雾气扩散的速度。
按照他的估算,最多不到一个时辰,他和李跃宜应该就能追上扩散的毒雾边缘,离开这恐怖的红色毒雾。
他心中暗自庆幸。
多亏了白玉侍一直朝狐尾山深处逃跑,他们才会一路追到狐尾山来,要不是这样,以跃宜的实力恐怕是真的撑不到离开这毒雾。
想到这,李大壮心里又不禁生出一丝暗恨。
那个白玉侍实属是一个废物,说是知道清水县有“祟仙”出现,可竟然连“祟仙”的能力都不清楚。
若是知道这毒雾会如此强悍,说不准他还会掂量几下,不再用击杀“疫海分身”制造毒雾,而是换个方法对付白玉侍。
心中有恨,但悔之晚矣。
就在李大壮和李跃宜一路朝狐尾山深处狂奔时,一个突然的变化再次打断了他们。
红雾如潮涌动。
倏忽呈旋涡状的雾气里,一个身披麻衣,眉眼冷漠麻木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李大壮和李跃宜两人眼前。
这是谁?
李跃宜脑海里刚闪过这个问题,就听见李大壮撕心裂肺的喊叫:“跃宜快跑!这是祟仙!”
祟仙?
李跃宜思绪一断。
他不是李大壮,虽然是祟徒,可他并未真正的见过祟。
因此,在李大壮出声后,他下意识地多看了眼李大壮口中的祟仙。
疫雾涌动。
“疫海”冷漠,麻木,毫无感情的眼睛冷冷对上李跃宜的视线。
只是一眼,李跃宜就觉得自己灵魂冻结,巨大的恐惧无边无际一瞬间将他笼罩,夺去他的心神。
死,死,死,死,死——
无穷无尽的恐惧叠压下,李跃宜甚至感到自己在这一瞬的对视中已经死去。
但巨大的求生欲让他战胜了和“疫海”对视后产生的恐惧。
不想死!不能死!不许死!
李跃宜转身,试图逃跑挣扎,可随着他的动作,他在和“疫海”对视时,早已一同融化,只余乌黑白骨的下体再也支撑不住,哗啦啦散开,倒下。
李跃宜上半身坠落在地的时候。
上半身的血肉也已经化作脓血,为有森森白骨还在挣扎。
“李叔,救我...”
这是李跃宜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跃宜——”
眼睁睁地看着李跃宜化作一滩脓血死在自己眼前,李大壮目眦欲裂。
他万万想不到。
只是一个抬眼对视的时间,李跃宜就化作脓血,甚至让他连救人的时间都没有。
悔意,恨意在心中交杂,形成的悲意让李大壮不自觉地流下一行泪来。
他李家最后的血脉,断了。
不是断在别人手中,而是断在他手里。
就在李大壮因李跃宜之死,心灰意懒准备迎死时,“疫海”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抬腿,
落下,
轻轻向前一踏,倏忽呈旋涡状的雾气里,“疫海”的身影又一次消失不见。
若陈羽看见,大概就明白“疫海”为何会放过李大壮。
因为这是“疫海”的攻击机制——随机无差别攻击疫毒雾中沾染疫毒的活物。
显然。
这位李大壮并不是“疫海”的下一个目标。
李大壮呆呆地站在雾中,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那摊李跃宜化成的脓血。
有时。
人活着,不如死了。
李大壮此刻就有种这样的心情。
他甚至没有思考“疫海”为何放过他,只是悲痛地看着李跃宜的尸骨,心中竟生出了若是“祟仙”杀的是他该多好的想法?
他不是李跃宜,死了大不了再换一具身体。
可李跃宜不同,他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
李大壮走到李跃宜的尸体处,他跪下,小心翼翼地捡起李跃宜死后仅剩的溃烂骨头。
“跃宜,你放心,叔一定会杀了颜如玉那条老狗,为你报仇的。”
“若不是他,你我叔侄二人也不会沦落至此,来到清水县这个地方。”
“若不是他的白玉侍情报不清,你我叔侄二人也不会在清水县屠戮,让这毒雾蔓如此迅速的延开来,最后让你丧命雾中。”
一边将李跃宜那些乌黑发溃的骨头捧在怀中,李大壮眼里的恨意越发深沉。
若不是颜如玉,他们叔侄何至沦落于此。
只是在元都吃了些人,那条老狗手下的人就将他们追杀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最后只能躲到这僻壤来。
还有那白玉侍。
竟然连“祟仙”的情报都不全,害得他们叔侄懵懂无知,无辜屠杀百姓,最后被毒雾侵害,跃宜更是死于“祟仙”之手。
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倾尽天下江河,也无法洗刷。
李跃宜的血肉已经全都变作脓血,唯有几根烂骨还在。
细细的将这些烂骨找好,用同样开始发烂腐溃的手捧在怀中,李大壮再次开始了逃离毒雾的路程。
李跃宜已死,他得将他的尸骨带出出好生埋了。
等到哪日大仇得报后,在提着颜如玉那老狗的头颅来藉慰他的在天之灵。
让他痛不欲生的是。
在狂奔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后,李大壮就看见了疫毒红雾的尽头。
雾影绰绰,李大壮看见了雾外的山与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明明生路就在眼前,跃宜为何还是死了?!
仅仅抱着怀里的烂骨,李大壮心中的恨意不断滋生,再次将这怨恨归咎于颜如玉。
都怪颜如玉那老狗,若不是他,他们叔侄何苦天人永隔。
脚步踉跄地踏出疫毒雾中,李大壮又抱着李跃宜的烂骨走了一会,才一滩烂泥似地倒了下去。
夜风冷冷。
李大壮自言自语:“跃宜,你放心,李叔我一定会杀了颜如玉那老狗为你报仇——”
话语未落。
几个身影突然钻了出来。
“你说找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