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论调算不得有说服力。”漫长(或者其实不长,我只是紧张到又被逼出了子弹时间)的沉默之后,菲副官重新开口了,“就算有,楚门你又有什么话语权也是你真正该在这种时候考虑的事情。”
“啊、啊,对,是,硬要跟下来当累赘所以就该乖乖闭嘴,这道理我很明白。”真是不知道看不见她的脸在这时候是好还是坏,“但我没明白的是菲副官明明知道巧合两个字怎么写却还要盯着一个前天才被逼着在不欢迎自己到极点的国家跳车逃亡求生的女学生不放是有什么道理在。”
“怎么了?这么卖力地为她辩解。”
“我觉得这话的前提要取决于我的‘这种论调’对菲副官来说算不算是‘卖力’。”
哦,我当然懂,要是自己说了哪怕半句诸如“因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或者“因为我严格意义上对她一见钟情(只谈外貌的话)”的实话才是真的要变成毫无话语权,虽然这到底是不是实话我自己也很难搞明白,
“还是说菲副官其实并不觉得我的话没有道理才会有这么个问法?”
“你、”
果然不好,只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表情着实有点可惜。
至于没什么破绽但毫无理由地逼得两位主管中的一位词穷这件事,自然不是上策,但这到头来得怪克拉拉你实在是不出息地又把作案工具留在原地又在被人逼问的时候掉链子,我这程度的人能打得出的掩护也就到这里了。
这么想着,偷偷瞟了克拉拉一眼,还是愣愣地瞅着手上的不明部件一言不发。
只能暗自祈祷她没打算在这里破罐子破摔地把克劳迪娅叫出来,至少现在还不到那地步。
已经跟一边闹掰,再在这地方整个搞砸和这帮人的关系的话可就真没戏唱了。
好在这帮人里管事的有两个。
“好了,三位,打住。我不希望在这种地方发生没有意义的争执,在明明有活口的时候互相为难是何必。”换言之,也就是打手势隔开菲副官跟我和克拉拉的霍帕大哥作为本作唯一指定冤大头的立场实在让人于心不忍,“杰克!那家伙状况如何?像是能够说话的样子吗?”
“他呃,他疼晕过去了。哦,另外我估计霍帕你也瞧见了,这人身上感知不到被施过那几个常见的幻觉类法术的痕迹。”
看来克劳迪娅说自己的能力跟魔法不一样还真不是在瞎扯。
“这听起来不太算是活口。”
当然,那位估计就算没晕过去也做不出除了对着这几位发疯之外的事,不好说她具体给了什么指令,但想也知道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说话。
“唉……”霍帕大哥在头盔下叹了长长一口气,又朝菲副官伸手,“菲,你刚才断他手脚前注意过他什么样子吗?一点都不能说话?”
“要是能我又何必断他手脚。”菲副官看来不领情,“我还知道霍帕你接下来想说什么:如果我们脚下有一座一或者三式地城,那家伙的神志不清就有另一种说法。比起怀疑克拉拉女士,这群家伙挖到了没有灵魂抗力的转生者轻易就会受影响的地城法术陷阱是一条好得多的解释,当然,这也遂了她的愿。”
“哎呀,真是脑子里想什么都瞒不过菲啊。”
“当、当然的事……反正,不管怎么说,我都需要一个生命力探测仪会在这里出现的理由。”前言撤回,她还是搭上了霍帕的手走出坑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腿伤,又或者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么多单纯是我没见识过两小无猜的小情侣闹别扭,“但我也承认楚门的话不算无理取闹,所以我决定不为难你,克拉拉。”
“什、什么意思?”听见菲第二次提到自己名字的克拉拉总算一激灵回过神。
“说实话,这样一来也更节约时间——很简单的事,瑟德王国不欢迎死灵术,但作为探索者工会现场主管的我也清楚非法转生者组织不能和瑟德一概而论——他们用出什么都不奇怪,更不用提这里是没有神殿专门驻守的边境。要是从以往经验来看,无论是设法买通镇民偷走你的器材零件,还是本就和某些研究灵魂的境外死灵师乃至整座镇政府就这里的地下城开掘存在勾结都有一定可能。”
“这样吗……感谢你能这样想。”
“你更该感谢我们真的在这里遇到的那两个家伙让我有重新考虑的依据。和地下转生者组织扯上关系的事态总会变成一滩浑水,和他们打过照面的克拉拉女士你就算清白也很难在这里拿出证据,而就算不清白,和楚门说的一样,现在的情况让我除了直截了当地选择坚持自己的归因谬误之外做不到切实肯定你在这山洞里做过任何可疑的事。实话说,想到这一层,你的紧张无论是否无辜都让人可怜。”
“那你要做什么?”
“三选一。首先,不能否认潜在地城陷阱的影响,所以就算霍帕同意绕过镇政府直接现在就在这里开掘,我也得进镇用传送塔接收几套器械首先在外侧分辨出地城类别再考虑具体方案;其次,我不是死灵术方面的专家,临时去探查一天以上的生命力施术痕迹需要相当的额外准备,考虑到这里的待办事项堆积成山所以这么做也并不理想——所以,能做的我想也就剩下一件事。”
“……通知先祖神殿过来进行仲裁吗?”
“少说笑,克拉拉你怎么也应该知道在这种事上引来神殿插手只可能是最后手段,别的不说,我们这群隔三岔五就不小心掘到他人祖坟的家伙在这里的名声也只是比死灵师强那么一点而已。”
“啊,也就是说、”
菲副官点头,
“接下来能做的只有进镇看看是不是要物归原主这一件事而已,要是你真的和那群转生者有勾结,这么做对质起来也更方便,再加上现在还是白天,那群藏在镇内的转生者如果有一点常识在就应该不会想要动粗,这正是好好说话的好机会……”菲副官反手一指,“啊,顺带着把那家伙也还给他们打发。”
尚没有完全理解这番话意味着几小时后的自己会面对怎样的未来,得出初步结论的我三心二意地保持着旁听,悄悄朝菲副官指向的杰克三人投去一瞥。
大概是我另一位老乡的人形轮廓瘫倒在中央,隐约看见四肢部位血流积聚反光……实在不想考虑这人棍到底是削的还是碾的,不如说反正能接回去我也不用多想什么
要不然是这地方的人道德伦理显而易见地因为魔法不魔法的东西变得微妙,要不然是我在自己老家其实也没见识过什么超出日常的世面。
虽然看自己现在的状态,就算想多想也想不太出什么。
……这话真绕口。
-----------------
大约两小时后
驻龙镇西侧关口
-----------------
“姓名霍帕·阿鲁特维,地下城调查官现场主管,兼任这架装甲马车的车夫——这是我和我部下的证件,这是免检赦令,应该还在许可期间。至于安排,我们接下来要去镇政府面见镇长,除此之外没有进一步打算。”
“好、好的,从马车的样子我们也看得出几位是什么来头,免检是没问题,反正我也不想进这怪马车里……可要和这五张证件像对照的话,几位的头盔就……”
“哦,这个是我们派发的制式头盔。”
“我知道,不会有工会之外的人把制式盔甲大费周章地全部漆成绿色,我知道这是探索者工会的制式头盔,我知道,但是啊,出示证件的时候不露脸绝对很奇怪吧?请五位把头盔摘下来,我们好做记录。”
“哪里奇怪了,一直戴着头盔不露脸的神秘感很棒吧?而且之前瑟德也没什么守卫卡得这么——”
“我们有两位站这岗的同僚行事不慎被某种邪术影响得神志模糊现在还在家休息,再加上当天发生的飞龙的事——总之最近两天查得严,麻烦您快点把头盔摘下来。”
“你们这帮兽人还真是完全不懂啊。”
“不不没人会懂那种东西的。”
“好好好摘就是了……顺带一问,您提到的那两位同僚神志不清是怎么个神志不清法?暴起伤人之类的有过吗?”
“不要转移话题——没有,就是字面的神志不清而已,当时出镇的人不少所以医疗队的说法是过劳,邪术不邪术的只是我们这些同事之间的说法。到头来,这小地方确是没有法师一类的人常驻,想往那想挺没根据的。”
“原来如此,那、”
“另外您五位要是再不摘头盔我就要做拒检处理通知其他守卫了。”
躲在二楼(虽然好像并没有要被检查的问题)的我偷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同时非常想趁机冲下去看一眼这五个人到底都长什么样。
但我懂,我明白,“头盔下的真面目”这种事和克拉拉的系绳款内衣一样,虽然看到很棒,但不看到才是最棒的,好奇本身才是浪漫,我懂,我明白,正因如此我不会在这种节骨眼忍耐不住,没错,我会忍耐。
我会忍耐。
忍耐。
“……你一脸坐不住的样子趴地上到底是要干什么。”
“啊啊,克拉拉,你一定不懂吧。”
“嗯完全不懂拜托你之后不要突然起来跳窗这里勉强只算是一层半楼而已。”
“哦、哦。”于是,对这个异世界引进其他世界创作物的基准的好奇心盖过了对工会五人组的真面目的好奇心,“……你这个都看过的吗。”
“前两年还在学校的时候姑且流行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流行咧,“总之拜托你行行好别突然又做什么怪事。”
“放心我当然不会也就想想而已,现在什么情况我还是心里有数的。”
不如说我反过来有点担心你到底有没有数。
“啊是吗,那你接下来的台词应该就是‘不如说我反过来有点担心你到底有没有数’了?”
和不成体统地在梯子旁边半趴着的本人不一样,克拉拉在窗侧的单边扶手椅上翘着二郎腿的样子非常有派头,明明是二郎腿却非常有派头,明明是二郎腿却教养良好到至少应该在手上端一碟茶。
(别担心,菲副官说这窗户能防窥所以没人看得见她)
另外这二郎腿也真是该死地阻碍视线。
明明是二郎腿。
“……没说出来的算不得台词。”
不,等等,仔细观察一下看得出这种角度就算不是二郎腿也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如此一来能体会到互相挤压的大腿形状的自己根本就该反过来感谢这坐姿。
“另外我感觉得出来你还在一瞬间想了非常多非常失礼的事。”
“哇靠不是吧我真的也就想想而已。”
“是是,随你。”她说着两条腿又换了个顺序,帮大忙了,“回到楚门你想问的事上:我很有数。菲琳纳副官在地下放弃了追问,霍帕主管没有和守卫说的安排里包含了去找维托,过程相当危险不提,这的确是最如我意的展开,我很有数。”
“哦是啊可不么,只要再忽略不计那个被塞在淋浴间里的人棍还有你到现在都没叫回来的克劳迪娅这两件事就行,全都和你的计划如出一辙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是吧。”
“……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现在可压根没到结果。”
“快到了。”
“哈,那我猜你还要说克劳迪娅没回来是你故意的。”
“因为那就是我故意的。”她抬眼眨了又眨,可能是不习惯自己被人念出下一句台词,“我没想好在这群工会员工眼皮底下跟她重逢的借口不假,但她的确还有需要做的事。”
“……你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吧。”
“我会在有机会的时候修复她。”
话里听不出担心,虽然我现在也不指望她这种时候有人性。
“我的意思是我想不出她现在还能给你干什么。”
“哦,简单的故伎重演而已。”
“啥?”
“当时说‘赌对了’指的不光是下面到底有谁在这件事——想想看,楚门,如果洞穴里的那两个家伙能够被克劳迪娅一个人洗脑催眠,或多或少把她当孙女养的维托也能的概率就相当、”
“你要让克劳迪娅回去把维托也洗脑了。”
“哎哎,就是这么回事,她会首先重逢的人不是我们。”她打了个响指,“就在刚才,我给了让她适当地说谎应付过去借机催眠的指令,虽然这也是赌博,不过就让我们看看这个老家伙自己重新找上家门的虚弱合同工刺客到底是什么态度吧?”
“……那你打算让她这次催眠的时候又下什么令,自杀好让工会这几位无证可对?”
“不,第一次去维托那里的时候我大概注意过,他的手下有足够占去东边旧区一条街程度的人手,算上被收买给他们打掩护的周边居民那就更多,克劳迪娅不常和剩下的转生者打交道,但也说过类似的事——让这么多人的领袖就这样突然暴死可就太糟糕了,更不用说菲琳纳副官正打算把浴室里那家伙交还给他们的现在。然后呢,同理,让克劳迪娅把维托身边的人作为目标让他们动手也没有好处。”
“等会,等会,让他们无缘无故地结仇打起来不是正中你下怀吗。”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需要这种打法。楚门你不了解这个世界失去藏身处被逼到绝境的非法转生者的危险性——在驻龙镇这种没有任何正规守备力量的边境小镇,两个持枪的转生者就足够杀死一队当地的民兵守卫……想想一条街的人全都走投无路会怎样?哎哎,当然,也有可能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作鸟兽散,但那种水平的家伙一般做不到有组织地把一条街的转生者藏在当局眼皮底下,换句话说,没有后续计划地杀死这种组织的领头人怎么看都是弊大于利而且欠缺稳妥。”
……啊,哪怕是对我来说也,嗯。
她有点不情愿地加了这么最后小半句话。
自觉充分不提,我是真被她这一番话给绕晕了。
“呃,这、这么说,你让克劳迪娅催眠的指令到底是……?”
“我要遂维托的愿——我要让他主动找上霍帕跟菲琳纳,不给他们任何对质的机会,见面之后就同意合作,再亲自下令派出所有能派出的人手,跟他们一起出镇回到那山洞里。”
“然后再打起来?”
“然后再打起来。”
她一脸得意。
“那你有考虑过那‘一条街的转生者’到时候要怎么跟着咱们这双层重甲火箭马车一起出镇还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吗?”
“等、等到晚上?”
她面露难色。
“对了,另外你还考虑过那两位要是维托最后能派出的会用枪的人手的话那这计划就完全多此一举啊懂了你没考虑过。”
“……我没。”
她灰心丧气。
“……那你让克劳迪娅动手了吗。”
“指令下了,不过还没让她开始直接执行,不如说现在的距离也不够我把她部署到镇东。”她双手抱起脑袋难看地趴在窗前,跟还没还原的二郎腿合起来简直像是一条黑色的虾子,“马车刚刚进镇西,现在还有时间……楚门是觉得先让克劳迪娅在暗处四处探查再汇报一下情况更好吗?”
“你自己现在也这么觉得吧。”
“哎哎,多谢,拜你所赐。”
“哎呀不客气。”
本以为这五个字换来的会是从小臂内侧挤出的狠狠一瞪,但她意外地没这么干。
“拜你所赐。”作为代替,她只是闷闷地又来了这么一遍。
“……啊?”
“山洞里的时候也是,一大堆的考虑不周,要不是楚门你的话,事情可能真的会变得很糟。”
“哦、哦。”
“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更甚之,遇到这帮工会来的家伙之后,和我的关系脱得越开越好才是你真的应该做的。”她放开手,从靠窗的坐姿转向我这里,“而你也肯定看得出,我不喜欢没有理由或者不清不楚的事。”
“你想要个理由?”
山洞里没被刁难出来的问题结果还是得被换个人刁难出来。
“我,想要你说出这个理由。我、”
她一顿,
“……或者说:‘我从那具棺材里救了你一命’,是因为这样吗?”
实话讲,大概不是。
有一码算一码的话,那种事在当天下午就已经两清了。
“这、这个,我个人来说的话,呃、”
你可真是个糟糕的女主角啊,克拉拉,在第一卷都没结束的时候就逼着人坦白这种东西。
而且明明不到一千字前还在筹划蹩脚超自然完美犯罪。
“算了,先说好拜托你别觉得恶心或者什么的,我可能也欠考虑,但我——”
“咳!!”
老套到不能更老套地,该说的下半句被突然打断了。
不,表现形式还算不得老套。
像突然被子弹打中,椅子上的克拉拉忽然咳出血栽倒在地。
“不是、等会、也不用吐血吧?克拉拉?!”
没有被击碎的窗口或者弹道带来的气流,我立时上前搀扶,万幸她除了嘴角血滴显眼好像也没有外伤,只是不可置信一样瞪大双眼。
“楚、楚门。”
“不是因为我对吧。”
手掌透过黑袍衣料也能轻易感觉到战栗。
“……我感觉不到克劳迪娅了。”
好像能呼出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