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把时间倒回一点。
倒回那两个人突然从已经卸下折叠梯的门口跳下吓人一跳之前,也就是那个叫楚门的转生者被砸晕之后。
还是从霍帕开始。
——霍帕原本是连送他们出国境都不愿意的。
虽然确实是出于好心,但在有工作在身的情况下,自己能答应的最多只是顺路送到某个地图上最近的镇子上,再提供少许食物衣物盘缠一类的必需品。
之后就没什么自己能做的了,在这种场合下,应该说本就没什么自己该做的。
仁至义尽。
自己就是所谓的滥好人,一发现自己要横穿法师平原后就擅自准备了解药准备帮助可能出现的受困者的他对此应该也多少有自觉。但就算这样,半道上为了素不相识的两人(后来被纠正成三人)完全改变路线,动用调查官的职能越过检查直接出境——这种事是连他这样的人也做不太出来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改变主意就相当让人在意了。
这得从那个叫克拉拉的就年龄来说不知道称为少女还是女人好的死灵师出现之后说起——不,霍帕没有对她一见钟情,不是这么一回事,肯定不是,是的话会有人当场哭出来的。
克拉拉是个在极度不欢迎死灵术的瑟德王国游荡的死灵师,带着一个自称精灵(后来也知道了实际上根本是个吸血鬼)的女童做仆从,身后跟着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当然不难想象和传送门失效有直接关联)没有被直接遣返的转生者。
霍帕对她了解最多就到这里。
从那个女童口中说出,想来也不是十成真相。
但就算如此,这些事也完全足够被一般人称为偏离常轨。
偏离常轨的人在这个世界通常有两个去处。
一是像克拉拉曾经提到过的那样为照单全收的探索者工会做冒险者在现场卖命,二是由于社会不适待与父母同住啃老。
在法师平原上不像样地游荡着的克拉拉应该不是后者。
问题来了,克拉拉难道会是出于某些理由正在执行同样任务的同僚吗?
至少火葬制开始执行起就没见过什么会出于自愿来这个国家的死灵师。
所以?所以她的动机是什么上级者强加于身的可能性也不小,而决定性的证据则是她胸前的防死符文和工会配发的款式非常接近这点(自己甲胄背面就有样式接近的符文石)。
考古部和工会的其他部门不是没有竞争关系,那么如果其他部门出于相同的动机抢先派出了克拉拉——
但这解释不了他们为什么会在法师平原上游荡这么久,解释不了初见时她那副对工会反感至极的态度,更解释不了那个转生者又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果然不是做脑力工作的料啊,和德伊莎完全不一样。”
看来擅自揣测就到此为止了,霍帕想着,同时不自觉地想起聪明伶俐的同事德伊莎,喃喃自语。
完全足以在法师协会留任的菲琳纳女士二十余年的智慧没被拿来做参照实在是令人心酸,尤其是在她本人不小心听见的前提下。
不,果然还是回到正题……当然,想知道真相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些突发事件下,就算不想侵害他人隐私,起码的知情权总是有的——虽然这不是霍帕本人的理由。
他不会多想,只是觉得好奇(不过好奇也是理所当然的)。
“介意和我说说之前发生了什么吗。”于是在安置好瘫倒在地的转生者之后,他朝着克拉拉问道,“或者起码做点自我介绍?”
“……没什么可说的,你应该看得出我对工会的印象不太愉快。”年轻的死灵师还是那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低头连看也不愿意看霍帕一下,“感谢帮助,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正常人会在这里用“但是我救了你们”这样的理由来反驳,但“滥好人”往往不是非常正常,所以霍帕一时间甚至被噎得没话可说。
“这、这样吗……”
看,他最多就憋出了这句话然后就开始挠起根本挠不着的后脑,实在是非常不像样。
“霍帕好心救了你,一些起码的解释是应当的。”
但他的青梅竹马,也就是我,菲琳纳·埃西亚,是正常人。
“我没有求他。”
“你没有,但你对自己不上车也没有更好的后路可走这点非常清楚。”我在她给那个瘫在临时床铺上的转生者盖好毯子之后继续,“在法师平原上毫无准备地徒步游荡的人不存在在幻觉中变成疯子死去和直接死去之外的结果,所以我建议你诚实些——你真的宁愿死也不愿接受工会的救助吗?”
每个月都会有下层冒险者在某些第二第三纪元的地城中探险时死去或是挂彩,后者在被工会千方百计救出并免费救治后反倒对工会开始心生怨恨的人可以说相当多。
这些人脱口而出的理由大多是“重要的同伴死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下我男/女朋友肯定不愿意跟我结婚了”,或者差不多的事。我在某本笔记本上列表记录着上任到目前为止接触过的四百多号人的理由,这三条和各自的近似表达方式目前占据了前三。
看着他们咬牙切齿地憎恨起辛辛苦苦救出他们的霍帕或者其他调查官的样子会让人非常来气,和看着霍帕在中午专门凑到德伊莎那里一起吃午饭的样子差不多一样让人来气。
所以我总是会那样问。
“……”然后,果然,克拉拉沉默下来,“那我希望在回答完之后各位也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来听听。”
她就是在这里要求我们改道把自己送出境的。
这是只有明白工会的调查官有哪些职权才能做出的要求——也让她在之后承认自己和工会有所过节但现在和工会毫无关系这点在我眼里变得毫不可信。
我本想继续问出她究竟和工会发生了何种过节。
但霍帕不识相地插嘴说这和现状没有关系,不问他人私事比较妥当。
或许在理,又或许我就是被他说服的命。自己也乐得不去听什么那些让人窝火的除了盲目和憎恨什么都没有的自白,没人喜欢听那种东西。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那你为什么会遇到一个转生者,又为什么会在法师平原的中心游荡?我希望你多少能告诉我们一些缘由。”所以我换了个问题,“……至于那个精灵女童是怎么来的我就不过问了。”
后来才知道自己这时恰巧错过了重点。
“我们是……我们是从列车上跳下来的。”而她也确实在如何然后绕开重点上显得有些经验,“至于楚门,他是在转生之后发现跨位面传送门已经失灵才暂时跟着我的。我是他的第一发现人。”
“所以你为了让他尽快被遣返才——等等等等等等你们为什么要从列车上跳下来?”霍帕的反应一如既往地稍慢半拍,“为什么会有人想从横穿法师平原的城际列车上跳下去?”
“有人在追杀我们。”
“谁?”
“你们应该会在明后天的晨报之类的东西上看到具体人员。实情我也不太明白,大概和楚门有关。”她毫无踌躇地对答如流。
“希望这和什么触犯法律的勾当无关。”虽然十之八九就是有而且就算有也已经迟了,但真的拿出平时的气势把这个问题逼问下去肯定会被霍帕再拦住一次,“更重要的是,最好不要和先前发生的飞龙的事件有关,如果能满足这点的话,我或许可以同意你出境的请求。”
“那些人大概不是因为飞龙的问题来追杀楚门或者我的。”作为回应,她直视着我,随即摇头,“至于触犯法律……我们大概在过程中破坏了公共财产,不知道这作不作数?”
我能大体分辨出人在说谎时的神态。
从最明显不过的肢体颤抖,到眼部肌肉的移动规律,这样的事情不难辨明。
不如说作为调查官副手如果不能做到这点,心怀不轨的下级冒险者就会将在地城中发现的物品中饱私囊,或是隐瞒某些重要的所见所闻妨碍调查研究的成果。
对我来说这是必须做到的事。
“那种事……倒是可以理解,如果真的遇到了威胁生命的场合,破坏公物这种事一般不会被追究问责。”
“也就是说你们同意了?”
克拉拉没在说谎,同时也回答了问题,这两点自己在当时有相当的把握。
除非她真的全心全意地骗过了自己,否则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会暴露在外,怎么想都会露出马脚。
我看了看霍帕。
而他则点点头。
“好吧……那就说话算数,接下来先往国境关卡改道。”
我当时所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仅仅是对那些除了对战利品的贪欲和空虚的生活方式外什么都没有的下层冒险者而言才能成立这点。
一个从故事的一开始就犯下上绞刑架十次也不为过的大罪的人当然不能算在其中,一个好运到能在空无一物的平原上正巧遇到经过的马车的人也肯定不能算在其中,而自己的疏漏就在于因为她对工会简单的仇恨而将她归类在了她不属于的那类人里。即使十几分钟后宣称要再次自白时,她坦诚的所谓事实也仍然只是实情的一鳞半爪。
但我,我们,所有人,主要还是我——却就那样相信她了。
事后想来,不知道自己应该怪罪她,怪罪不去追问她的霍帕,还是怪罪同意了霍帕的自己。
又或者怪罪提醒她如何“正确地”说谎的那个转生者。
那个叫楚门的转生者是个除了说谎和插科打诨之外毫无特殊之处的一般人——她在一切明了后的某天是这么和我形容他的。
但那是这次的闹剧结束相当久之后的事了,现在不提也好。
那么,最后一次地,回到正题吧。疑神疑鬼的独白怎么说也没人想在这场荒诞轻浮的闹剧里看到太多次,我还是不多话为好。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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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马车修正至自行驶后,我催眠马匹并回到车内,正看见霍帕和杰克三人在调查如何把梯子装回楼上。克劳迪娅同样乐在其中,与她自称的年龄相符,但主人看来是对动手修补既无兴趣也不擅长,只是无所适从地站在一边略微拉开距离。
单就这点来说,我大概也一样。
“霍帕是你能在瑟德遇见的最滥好人的工会主管。他只想帮忙,别让他失望。”
“什、”她像是被我搭话的企图吓了一激灵,但朝这一瞥就冷静下来,“还是那句话:我没有求诸位。”
真希望工会发的护甲不是身上这么土气的款式。
“看来你学生时代肯定没几个朋友。”
“现在也没几个。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倒不如说知道你是这么个不会遮遮掩掩的人我就放心了。”
“怎么了?害怕我这个突然出现又来历不明的死灵师其实是在陷害你们吗?”她揶揄,“‘其他部门派来妨碍进度争抢成果的探子’。”
那身已经换下的黑袍确是格雷维亚旧都格雷伊亚境内的国立死灵术学府会颁发给优秀毕业生的饯别礼,领口的符文石属于探索者工会内部派发的高极品,在这之上又对工会内部不同于公众印象的部门间争斗毫不陌生。
“难道我说错了吗?”
“谁知道呢,我是不觉得自己作为那种角色耍的把戏有什么高明之处。但要真是那样,我现在让车改道拖延各位抵达时间的企图可就成功了哦?”
“我说实话不怎么在意什么成果,本来就不是干这行的料——要是被其他部门的主管小队抢了先那就打道回府,一次突发状况的失误不会大人物们气急败坏。”就算会那我也乐意和他就那样被免职回家,不如说那样更好。
“是吗?那又为什么要对我的来路追根问底?”
“因为我说过了:别让他失望。”
“……悉听尊便。”她像是不能理解,眨了眨眼,“看来两位关系很好。”
“……不关你事。”
“哎哎,的确,出了国境就要道别了,”
她似笑非笑,
“事到如今知道也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