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丽塔不是个聪明人,这很明显,明显到她本人都知道。
老爹说她上不了高中,艾德丽塔自己也同意,所以她就给老爹的生意做帮手。
这种帮手需要拿枪,需要把包得严严实实的粉末和玻璃一样的透明晶体带给别人,需要拿回一样被包得严严实实的钱,需要自己不害怕某一天被突然出现的条子打死。
艾德丽塔全都做得到。
自己是个合格的帮手。
但再合格的帮手在这个国家也还是可能被条子一枪打死。
这是好事,艾德丽塔临终前断断续续地想着,好过被打好几枪再死,那样肯定痛到不行。
她的左眼一片模糊,头脑不清不楚,好像下一秒就会忘记怎么呼吸。
不稀奇,她想。直到自己也被围上来的那些家伙们中的一员打中太阳穴前,这地方已经起码因为这些生意死了好几万人。不对,搞不好是十几万,几十万。
艾德丽塔对太大的数字没有太多概念,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不聪明,但她不知道正常人其实也不会对这些死亡数字有什么清楚的概念。
……反正,不管被编入这个数字里有多让人不快,落得这么个下场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错。
老爹说遇到条子就放下武器举起手,他说乖乖被抓住是最简单的保命方法,自己还小,不会有事,生意得来的钱足够把她放出来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次数。
但她呢,她可好,她想都没想就开枪了。
躲在交易地点的废弃医院,骂着自己从老爹那些人那里学来的最难听的脏话,拼命在空空荡荡的二楼开了远远不止五枪,打死了五个人。
她的枪法不差。
如果有来生这种事情,她后悔地继续想着。
如果有的话,自己下次一定不会再先开枪,也一定不会不听老爹的话。
她打定主意做好总结,然后发现自己已经喘不上气,就想要闭眼。
她闭不上了。
有生以来最奇妙的幻觉在艾德丽塔眼前涌过。她看见延伸的阶梯,下降的海浪,漆黑的雾气,坠落的时间。她看见自己无法理解一丁点的东西从眼前出现又消失,就好像每多看一点,自己的身体也会跟着消失一点。
最后她走进用暗红色的月光织出的,纤细脆弱的门,没有回头。
直到头脑恢复正常前,她都以为自己不小心吸进了老爹的货。
实际上直到今天她时不时还是会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吸进了老爹的货。
个中缘由诸位看到现在应该也应该都大约能理解。
之后的事情就没这么有趣。
在被当地人发现前,晕倒在驻龙镇外的艾德丽塔先被某个自称维托的老头发现。
连带着还发现了五个瘫倒在她附近的特警。
维托和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姑娘把六个人带上马车,先问了第一个清醒过来的艾德丽塔的来头,又解释了一些她需要知道的事。
他就像是艾德丽塔的老爹那样,只是更老,也更和气,当然,告诉她的东西也更少。
她从维托那里知道的不多,而且在她看来都相当蠢。
维托告诉她这个国家叫做瑟德伊萨喀格伊克(直译会是“半身人和兽人共同享有的异常强大的国家”这种秉承这个世界缺德起名习惯的全名,顺带一提一般会用前两个字作为简称,但大多数时候连这简称都用不太着),国民净是些只有骗小孩的故事和指环王(她觉得指环王不是骗小孩的)里才会出现的兽人和半身人,另外有魔法师,也有精灵,或者吸血鬼,而她这样的外来者会被不论死活立刻送回自己的世界——诸如此类,此类诸如,维托说了一通,然后看着她,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解决生计问题。
艾德丽塔回看他,发现自己也没什么选择。
所以她点头。
之后的路上维托和那个小姑娘一句话都没说。
再和老爷子说话是被带到一栋房子里之后的事。
维托领着她到了某个不那么亮堂的大房间,把她的枪递还给她,又掏出一个说是能够翻译当地语言的塑料耳机,告诉她“接下来住在这里便可”,就这么先离开了。
她觉得这一切都相当蠢,但还是那句话,她也没什么选择。
说到这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自己没选择。
但自己又何必考虑这些有的没的?她看着自己的手枪想着,反正自己本来也不聪明。
况且这间房间除了不太亮堂之外比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倒还宽敞舒服了那么一丁点。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么来的,艾德丽塔就是这么来的。之后又过了两三年,自己重新习惯了给别人做帮手的生活,习惯了掩人耳目,也习惯了带着自己亲手打死的五个人替维托老爷子跑腿(不过她没怎么想过这五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听自己的话)。
老爹说好的公鸡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打鸣,那大概不好的公鸡在哪里也都打不起鸣——就拿自己举例,即使是换了一个世界,艾德丽塔也还是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艾德丽塔觉得这句话确实在理,不过这次好歹其实是有那么点进步:她学会了压制自己的脾气,也学会了尽量听别人说话。维托说自己还需要多辨别他人的谎言——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五个全副武装的前特警跟在身后也明显不会让自己的对手有敢于撒谎的想法。这些奇幻小说里才会出来的家伙们哪怕穿上最厚的甲胄十有八九也就是一梭子的问题(实际上大部分人连让自己打一梭子的勇气都没有)……只要不会什么法术也没拿什么莫名其妙的圣剑。
那种的是另一回事。
这么看来那个新来的倒是相当勇敢。虽然自己把枪口抵在他头上还是让他惨叫出声了,但不管是敢骗老爷子还是敢和拿着枪的自己交谈都还挺让人想夸他两句的。
没准他在来之前也是惹了条子的什么人,没准。
反正不死好像也来不了这里。
艾德丽塔这几年里遇到过不少来这里的一般人,被车撞死,在车里被撞死,溺水致死,解救溺水致死的人致死,跳楼致死,上吊致死,枪决,电刑,普通地在夜路上被杀人犯捅死——当然还有不少其他凄惨或者滑稽到自己不愿意回想也不愿意列出的死法——总之他们大都是因为这些事情才过来的,和艾德丽塔自己的经历倒也合得上。
这些人中间,有些会兴奋地以为自己命不该绝,然后不听艾德丽塔的劝,就这么跑到镇里(或者去到更危险的地方,这种情况下艾德丽塔取决于地点会选择追上与否),再然后被守卫拉住送进传送塔;还有些会听话地跟着她去见维托,由他决定是不是派得上用场——实话说大多数派不上,或者起码老爷子看不上眼。
至于这个新来的,没准最后会被老爷子留下……倒不是说现在传送门坏了他也赶不走,艾德丽塔想。
老爷子会喜欢这种敢逆着他来事的人的,他一直都喜欢,万一要是个有经验的惯犯那就更合他的口味(就像她自己一样)。
那个本地的女人就是另一回事,她应该活不成。
老爷子不可能让自己卖给她炸药这件事漏出去。
搞不好最后还得自己来动手。
想到这里,艾德丽塔就有点对她过意不去。作为结果,在她说自己也想去洗手间的时候,艾德丽塔都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总不能憋着上路吧?她这么觉得。
“……可这也太久了点。”
那女人进洗手间已经十多分钟都不止了,自己就这么在门外站到现在。期间有人经过,但艾德丽塔这两年早就练到不需要用翻译器也能听懂这些异世界人说话,不需要翻译器,手枪也好好地藏在了后腰用披风遮住,没有会让人怀疑的地方,起码她这么觉得。
“你好了没?已经过去相当久了。”(通用语)
实际上她连通用语的发音和读写也掌握了不少。
艾德丽塔在走道上隔着门这么抬高声音发问,口音和读法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马——上——就——好——”传来的回答也是通用语。
艾德丽塔听罢偏偏头稍作考虑,随即便安下心,想要重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可以说这份掉以轻心是她最大的失误,但说实话回过头来看到这个份上起不起疑心都没差。
回到故事——然后,冷不丁地,她听见一声巨大到车厢外的铁轨声也掩盖不了的响动从洗手间门内传出来。
像是什么东西塌了一样的巨大响动,砰,地,隔着门板响起来。
看不到的某物砸在了看不到的某处。
她反射性地重新掏出枪推门就进。
至于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看见。一切正常的走廊,一切正常的略显刺鼻的厕所气味,一切正常的五间隔间,除了第二间关着门之外全都虚掩……这也一切正常,她在外面的时候没看到有别人进去,换句话说那里面大概就是自己的目标。
“你在干什么?”于是艾德丽塔咬起下唇朝第二间隔间走去,握紧了枪把,“我听见什么动静。”
这次没有回应。
“搞什么……”她像是忘记了门已经锁上一样试探着推了推隔间门,然后明白了自己只是在犯傻。
而不到一分钟之后,艾德丽塔还会明白另一件事。
她搞错了,关于楚门这个新来的有什么胆量这点。
她从对象开始就完全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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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仍然虚掩。
“……我在问话。”
这次也没有回应。
艾德丽塔抬腿,一脚踢开隔间门板,动作流畅到自己在心中暗自得意……当然现在不是什么得意不得意的时候,她摇摇头抬枪瞄准,即刻便意识到问题所在——本该是墙面的地方只有足一人多高的空洞,直通隔开的厨房储物隔间。
地上散落着本该是墙面的木片。
墙被打穿——不可能,那女人没有这种力气,就算是这个世界的法师也必须要手头上有材料才可能去施放那些像是演电影一样的法术(这点其实是她搞错了),但艾德丽塔事先搜过她的身,她也自愿没有拿自己的挎包,除非她体内还藏着什么,否则不管怎么说这面墙也倒不了——艾德丽塔的的某个朋友确实在走私某批货的时候做过那种把戏,但就她所知这种事需要明确的目的和准备工作,而这女人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料到自己会陷入这种境地,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才对。
“奇了怪了……”艾德丽塔打量着通透的孔洞,只能看见对侧桌台上摆满的食材和墙上用来挂生肉的铁钩——确实是间饭店或者餐厅会有的储藏室,没什么特殊的,除了地上的墙面碎片之外连一点异常都感觉不到,“那女人去哪里了?”
艾德丽塔动了动脑,然后觉得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探究竟,或者回房间带着五个人重新赶来。
不必说,无论哪种都有相当的隐患,但无论哪种都有自己的好处。
这就算是两难吧,她想。
但实际上就跟之前说的一样,到了这份上她什么选择都没有。
“生物的尸体能够成为死灵师的仆役,但在术式的隔断下更能成为良好的生命力容器……举例来说,木材。”从洗手间门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声线,“这个国家的人不管是转生者还是原住民都不懂死灵术,我本来对此相当恼火,但现在一点都不。”
艾德丽塔转头举枪,她想要扣下扳机,但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真的扣下去可就回不了头了,就像还在自己的世界的时候那样,她想着,疯狂地拉扯自己的神经,呼唤自己的食指,让它们看好眼前的情况再做决定。
那个女人站在洗手间门前,手里拿着那根杖子。
“哦,你没有朝我攻击……太好了。”她这么说,然后就这么站着。
艾德丽塔一点异常都感觉不到,不如说甚至能看出她有些紧张。
“……这是怎么了?”她继续用枪口指着这个被新来的和老爷子叫做“克拉拉”的女人,“你做了什么?”
克拉拉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开口,“我、我说了啊,我是个死灵师。只要用一些预先准备好的应急术式,这种墙壁程度的木材就能变成我的——”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艾德丽塔摇头打断,同时感觉自己开始逐渐冷静下来,“我问你打破这堵墙又从我背后出现是要做什么。”
“所以说这个国家的人真的是……”克拉拉有点沮丧地耷下肩,“你真的不明白吗?我都走运到这个程度了你还是不明白吗?我们现在应该开始剑拔弩张的交涉谈判才对啊?”
“交……你要交涉什么?”艾德丽塔不解地看着她,心里想着“况且你凭什么和我交涉?”。
“交涉你要怎样才肯放我们一马——拜托了,我放弃主动偷袭你就是指望着这次能不动手解决问题来着。”
“凭你有办法弄碎小半面墙?”
“欸,对你这样的转生者来说难道还不够厉害吗?”
“……好吧是挺厉害的。”
“啊不过,其实我强制解消自己的临时法器打通墙面是因为这个。”克拉拉打了个响指,随后朝艾德丽塔连连作势摆手,“另、另外请你接下来不要因为视觉冲击而对我展开什么攻击,我不太熟悉你们的武器......说到底自己也实在是不想一晚上就做这么多次有违道德的事,有足够和你们谈判的筹码就够了,希望你能理解。”
“……?”
艾德丽塔还没来得及问出声,从克拉拉身后就走出了她一辈子都想不到会在眼前直立行走的东西。
她来这个世界之后就见过不少自己一辈子都想不到真的会在眼前出现的事物,但今晚毫无疑问刷新了记录(从“坏”的,或者说,“令人作呕”的意义上)。
另外这也是她没问出来的问题的答案。
被开膛破肚剥得精光的整只死羊(5头,另外严格来说不是羊)和同样工序处理完毕的整只死牛(3头,另外严格来说不是牛)挺着自己被划开的下腹,就这么从克拉拉身后像人似的迈步走了上来。
“你看,我是个死灵师,所以听到储藏室里有……”
“哦我可去你的——”
“拜托了不要这样我只是想唔啊啊啊啊——?!”
艾德丽塔骂着自己从老爹那些人那里学来的最难听的脏话,全力扣下扳机。
这算是有生以来第二次,而这次也扣了不止五下。可惜什么都没打死。
因为它们早就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