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当上巡逻队队长了……”狄戎舀起桶里打来的河水,泼向装水的水缸。他上午终于下定决心,回来就告诉母亲,关于父亲的事情。
林曲刷洗着桌椅,微微抬头,“你父亲一辈子才是副队长,你已经是队长了?”
“是的……爹……他……”狄戎望着动作不如曾经利索的母亲,话又哽住了。
“想你爹了?算下来是好多年没见了……”
“爹……他……在城外……”
“你爹是在城外失踪……也许,还活着呢……”
狄戎停下了擦滑腻缸壁的手,站起身,“娘……我…我在城外,见到爹了……”
“你爹,真的还活着?”林曲声音颤动,一骨碌站了起来。
“爹……他……”狄戎欲言又止,“昨日,我与巡防军一同去围剿一处山寨。在那山寨内,我见到了爹,爹也看到了我……爹在城外消失是被山寨里的野兽给抓去了……但在围剿过程中,我被一只野兽压在了身下,那只野兽要吃我,爹为了保护我……他…他…他死在了野兽的爪下……后来……后来山中燃起了大火,爹连尸体也烧没了……”
狄戎整日头痛欲裂,他实在承受不住内心深处这股弑父的重压。他要说服他自己。
“娘……是我害了爹……不是我…不是我的话……爹他…他也不会死……”狄戎哭嚎着,鼻涕流淌下来,跪在了林曲脚跟前,头一下下,磕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林曲手里的刷子、水瓢滑动,砸落在了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角,滴落在地上。原本,她还可以幻想着丈夫还活着,现在破裂了,像镜子碎了一般……再也无法通过每日梳妆的镜子,看见活蹦乱跳的丈夫,出现在眼前,抚摸自己的脸颊,盘自己的长发……
林曲伸手去扶狄戎,但她双臂无力,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伏在狄戎的肩膀上痛声哭了出来。
“怪我…怪…我……都……都是我……”狄戎声音断断续续。
左右两户邻居,听到哭声,走出屋探头观望。狄戎与林曲哭声逐渐低了,左边邻居问:“是出什么事了吗?”右边的邻居,摆出针线,坐在庭院的小木椅上,缝制起衣裳。她旁边的墙头上,长着一株草,风吹动它,左右摇摆着。
林曲抬起头,扶起狄戎,“冯婶,我们这没什么事……”她拉着狄戎的手,走进屋内,缓缓掩上了房门。“那就好,有什么难事跟我说,能帮上,我就搭把手,”冯婶朝右边邻居望了一眼,走进屋。
林曲抹掉狄戎的眼泪,“戎儿不怪了……每个人都会去世的。能看到你长这么大了,你父亲肯定非常高兴……”
“娘,你真不怪我吗?”
“戎儿,你是我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怎么会忍心责怪你呢?这件事错不在你……我是你父亲……我也会跟他做一样的事的……”
“娘……”两人说着,趴到对方肩膀上,又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狄戎轻声道:“娘,我再去打几桶水回来。稍后我就要回皮人府衙了……”
狄戎擦抹干净水缸,接着左手抓紧缸口,右手举起缸底,扛在肩上,放到了屋内。林曲起身去刷桌椅,狄戎按她回凳子上。他抓起刷子,舀了一瓢桶中的水,泼在桌椅上,用劲刷洗桌椅上的每一寸地方,好似要刷净上面所有的污垢。
狄戎清洗完,将桌椅斜倚在屋檐下晾干,又从屋内木柱上,取下了一根两端带铁钩的扁担,拎起两个木桶,挂在铁钩上,走向了一里外的水渠……
狄戎侧过水桶,压进水里,哗的一声,两个呼吸间,水就填满了木桶。狄戎抄起铁钩,勾住水桶,担在肩上。他手掌握住水桶上的提手,防止走路时水桶晃动,水泼向桶外。这样到水缸时,就不会只剩半桶水了。这还是父亲,在他长大了第一次挑水时,教给自己的……
狄戎斜着木桶,倒水进缸内,抬脚又出门取水。“戎儿,坐下来歇息下,不用这么急的……”
“娘,我不累……”狄戎来回往返四次,灌满了水缸,顺手拿起缸旁的木板,盖在了上面。
狄戎望向屋外发白的阳光,“娘,我要回皮人府衙了。那里还有些事,等着我处理……”
“坐下来休息会,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你看你满头大汗的……”林曲抽下木壁上的一条毛巾,抬手要擦去狄戎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狄戎伸手接过毛巾,“娘,我自己来……”
“好,长大了……”林曲瞅向狄戎的断指。伤口虽已痊愈,但手指是再也长不回来了,“我越来越老了,身体也快要不行了……想看着你成家,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好过一个人孤单。你张叔家的女儿,不错的,你愿意的话,我去说说……”
“娘,我与张庭一同长大,我一直拿她当妹妹……”狄戎不明白一直不愿去说亲的母亲,竟说起了这事,“娘,不用担心。你儿子现在的职位,娶媳妇,不是问题。不少女孩,都愿意嫁给我的……”
“我知你嫌张庭长得不够漂亮。但你们从小长大,知根知底,她性情也好,配你那是足够的……”林曲道,“别以为当了队长,媳妇好找,但真心对你的,又有几个呢……越在这个位置久了,只怕越是真假难辨……”
“娘,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我不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不用为我操心,我这么大了……”狄戎道,“娘你多休息。皮人府衙还有事,等我处理,要尽快赶快回去了。”
“做事时,像你父亲一般厚道些,但同样要三思而后行。”
狄戎听到“父亲”二字,如遭雷击般,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奔逃出了屋舍的大门。他狼狈地狂跑,努力压制住思绪,阻止它的蔓延,好不再回想起过去温暖的岁月……
林曲瞧着狄戎慌慌张张奔出门赶去皮人府衙的样子,喃喃自语,“还跟小时候一样性急……”她起身打开木质的衣箱,拿出了一件淡青色的粗布衣裳,手指轻轻抚过,浓厚的追忆之色,梳妆镜在岁月的流刷下,已模糊不清,她拿起了一把木梳,慢慢梳理起长发,泪珠从晶莹的眼眸内,流出。
天际渐渐蒙上暮色,风,很大的风,呼啸地驶过毛城的街道。吹起了衣裳,吹跑了簸箕,吹倒了破旧庭院的围墙。它在城中穿梭,嬉戏,徘徊,发出“呼呼呼”的笑声。它吹着躲在暗处的皮人守候军衣摆飘飞,吹得他们不得不眯起双眼,避免飞沙进了眼睛。
辛连绵面色冷峻,手臂朝前一挥。牧己、童语、万坛三人,各领着一支二十人小队,弓着腰朝狱牢摸进。
狱牢内有五十名狱卒看守,他们计划先神不知鬼不觉放倒二十名门侧及甬道内的看守。不断靠近时,狱牢内走出一人,手指提着两小瓶酒,递给门口的狱卒,“来……喝酒……这可是上等的昔语酒……”
门口的六个狱卒,互相对视了一眼,摆了摆手,笑道:“等换班后,再痛饮……”那人摇了摇头,叹道:“你们可真古板,不知道享受啊……”
童语、牧己、万坛等人,整平衣裳,步伐整齐,走出了阴影,在狱牢门口停住脚步。牧己比童语他们更熟悉皮人府衙些,开口道:“袁司长令我等,押送昨日的俘虏,去皮人府大堂。”
他们身上穿戴着巡防军的盔甲,狱卒扫了几眼,问道:“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们?”
“围剿山寨损失惨重,我们是刚招募进巡防军的新兵。”牧己笑道。
“来这么多人干嘛?”这名狱卒望了眼牧己身后那五六十个人。“俘虏狡诈,人数又多。袁司长担心我们手生出岔子,命我们多带些人手。”
狱卒点了点头,“只能进去十个人,其余人在外面候着。”牧己、万坛、童语各点了二人,进了狱牢大门。走进了四五步,童语、牧己、万坛等九人突然拔出了佩刀,架在了六名狱卒的脖子上。
甬道内的其余狱卒一愣,也抽出了弯刀。巡防军不断涌进门来,狱卒被吓得神色慌张,连连后退。
“你们果然是叛军。”刚问话的狱卒道。“你看出我们的端倪了?”牧己把他的脸按在墙上,另一名守候军掏出了绳子,捆绑住了他的手脚。
“你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你们人多,我原想你们九人进去后,关上狱牢大门。凭这扇烙铁的大门,你们的这些同伙是怎么也攻不进来的。你们也将有去无回。没想到,你们先动手了。”狱卒咬得牙齿咯咯的响。
“你真聪明,但我们人多。”牧己轻声道,“你们六人,在门口守着。”
万坛、童语率领着守候军穿进甬道,奔到狱牢深处。狱卒个个倒在地上酣睡,酒气浓厚。仅有十几名从甬道退下来的狱卒,握着锃亮的弯刀,站在最后面。其中还有几人,满脸红肿,明显挨了几拳,站立着还有些晃荡。
“放下武器,我们不会杀你们。”牧己道。十几名狱卒,你瞧我,我瞧你,最终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纷纷扔掉了兵器。童语、万坛带着十几人,捆住他们的手脚,堆在角落里。
牧己瞟见刚才到狱牢门口劝狱卒喝酒的人,被绑在最里面……两人目光相碰,他转过了头,牧己转过身,朝着前面的守候军,点头往牢房内迈去。
守候军来到刘浅光、莫立易、吴昌、柳丝她们的牢房。童语扫了两圈,问道:“姜结、尤利人呢?”
“他们为了救我们,被袁野带走了……”“带到哪去了?”“袁野将我们带到大堂上,要我们把一副毛人的画像,认作是指挥使,到朝堂上,当场指证画上的毛人。姜结、尤利为了保护我们不得已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刘浅光简略的说了一遍经过。
“我们先出去。”万坛率人打开了一扇扇牢房,整座狱牢内关押关了一百多名皮人,有一大半敷衍感谢了牧己他们,跑了出去。其他的留在狱牢内,不敢出去。
牧己问道:“你们怎么不跟他们一样逃出去?”“我们不敢逃……”其中一人道。
“你们犯了什么罪?”牧己向牢房内的几人,扫了一眼。“我们没犯罪,所以不敢逃走……”又一人道。
“你们现在逃走,狱卒也只会认为你们是被抓走了。”牧己道。“你们走吧……我们不想出去……”另一人道。
牧己没有再劝,与童语、万坛,带着刘浅光、莫立易等人,和辛连绵汇合。
姜结没有跑在前面,辛连绵眼神又在后面人群内,找了一遍,大为诧异。以往她知道要见他,总是跑在最前面的,问:“姜结她呢?”
童语把刘浅光的话,迅速复述了一遍,道:“等会我们抓住袁野,审问他。一定要他吐出姜结、尤利的下落来不可。”
辛连绵眼现担忧之色,抿嘴思索,“我们速去皮人府杂役院与单伯汇合。刘浅光、莫立易你们回城东的据点,等我们消息。”
“我们同你们一起去,”刘浅光抄起收缴来的弯刀,目光炯炯。“我们女子力量虽小些,但手上有兵刃,不会比你们男子差到哪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吴昌同样提起了一柄弯刀。“我们不走,我们还要去救出姜结、尤利呢!”莫立易接话道。
刘浅光、吴昌、莫立易等人都看向了辛连绵。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
辛连绵他们贴着墙壁的阴影,不多时,就绕到了杂役院。辛连绵手指敲响漆黑的木门,一重三轻二缓。里面一个沉闷的男声,道:“解旗白落地。”
“栓船客敢归。”辛连绵回答道。木门由内缓缓拉开。辛连绵钻了进去。
饭堂内,狄戎、于鹅帘、稻鲁、罗纹、沉六、曹粒耳、孙正里、嵇土、安扇等等杂役院的人,被捆住了四肢,张着惊恐的大眼睛。
“单伯呢?”辛连绵问道。“单副习长,去皮人府内,支援卫羽长,围攻残余的巡防军了。”葛生梅答道。
“牧己、童语、万坛,我们一同去支援单伯。刘浅光你们先留在这看守……”辛连绵吩咐道。
刘浅光、莫立易几人满脸关怀之色,点头同意,细瞧她们脸上都写着——你们可要小心些啊……这几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