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末年,割据一方的群雄纷纷灰飞烟灭。
三国鼎立的局面形成,曹、刘、孙三家卓然立于汉末乱局之中,构成了最稳定的格局:孙刘联盟一致对抗曹操。
然而,随着情势不断发展,孙刘两家的利益关系也产生了冲突,在关羽守荆州时,就已经显示出联盟关系的脆弱。而伴随着荆州失守、夷陵之战打响,更是将激烈的矛盾展露无疑。
但是,孙刘两家纵使摩擦不断,但是以曹魏为敌的政治前提,却从来不曾改变。
即使孙权在合肥一败再败,也依然不曾改变。
现如今,随着魏国徐晃战死,孙、刘两家的联盟得到了再次彰显。
…
建业,吴国都城。
孙权穿着冕服,玄墨色上衣,朱绛色下裳,腰间悬着玉佩。他在宫殿中来回踱步,眼睛不时朝宫外望去,一双碧眼满是急迫与期待的神情。
“不知前线战况如何?”孙权迫切想要知道前线的消息。
他任命陆逊为主将,全琮、朱桓为辅,全力应对江北防线的魏军。
今天,就是前线斥候送来战报的日子,孙权从未像以往那般期待。
随着季汉在西线战场取得胜局,东线的压力陡然得到缓解,孙权可以腾出更多精力制衡江东,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事情。
“报,陛下,濡须口急报。”宫外传来一阵骚动。
孙权心中一喜。
可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站住!”
只听宫外传来厉声呵斥。
一名送信的斥候老卒被拦在宫外,一时有些惊诧。
“怎么回事?”老卒不解地后退两步。
“凡进出吴王宫,必须例行搜身。”侍卫一边说着,一边招呼两侧的亲兵上前。
众多亲兵手持斧钺,一步步靠上前来,威势着实让人惊骇。
刀架在脖子上,老卒一动也不敢动。
经过了一番严密的搜身,确定没有携带铁器,方才放开老卒。
“行了,进去吧!”侍卫嗤笑一声,丝毫没有察觉无理,依旧是一副飞扬跋扈的神情。
“岂有此理!我是濡须口的老兵,竟然这般折辱于我?”老卒挣脱开来,手臂虬筋暴起,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惊愕。
他颤巍巍走了两步,然后转身环顾吴王宫。
假山环翠,廊腰缦回,疏影摇曳,松籁清清。绝美的江东园林,景致也是一等一的精致,一山一水都是美感,移步易景更是绝妙。
老卒望着吴王宫的景色,目光锁定在无理跋扈的侍卫身上,神色愈发愠怒。
自江北一路疾驰,风尘仆仆前来都城送信,前线的兄弟生死未卜,非但不能亲自血刃魏兵,更是被皇城守卫刀架在脖子上搜身,如对待匪徒恶盗般强制搜身。
“哼!”
侍卫冷冷一瞥,拔剑而出。
“噌!”寒芒瞬起。
剑刃隔着三尺,对准老卒的胸膛。
“怎么?莫非你不服气?”侍卫怒道。
“服个鸟气!”老卒寸步不让,破口大骂,狠狠啐了一口。
堂堂历战悍卒,竟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尊重,从王宫侍卫的眼神中只能感受到深深的蔑视。
憎气、怒气、血气……一时间血气翻涌,怒显于色。
江北战事如火如荼,前线如此焦灼的情况下,后方简直是饱食终日。
所谓的江东子弟,所谓的寸土不让,简直就是笑话。
汉朝重义气,民间多血勇之士。
“老匹夫!”侍卫亦十分上头,蹙眉瞪眼道:“你在骂?”
“呸!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老夫随破虏将军讨伐黄巾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没出生呢。”
老卒越骂越狠,引来宫墙内外一众臣子围观。
“何人在此喧哗?”一声大喊,摄人心魄。
众人寻声转头,目光齐齐望去。
一名郎官自殿后缓步走出。
只见他身穿皮甲,头发向上拢结,盘结挽髻,堪堪弱冠之年,竟已是能够统率宫廷禁军的郎官。
此人名叫吕据,是东吴重臣吕范的次子。
“将军!”一众侍卫见到吕据,纷纷作礼,恭恭敬敬。
原本那嚣张跋扈的神情,也暂时收敛起来。
吕据走上前来,
“放肆,君侯正在养心殿安坐,若是惊扰圣心,尔等该当何罪?”吕据双眼微眯,冷冷问道。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整个宫外鸦雀无声。
一般来说,皇宫内的宫女出身普遍不高,大多是从民间挑选而来。但是侍卫出身却恰好相反,他们大多数由世家豪门主动送来,大多数都是出身显赫的世子,一个个高傲地不得了。
然而。
在面对这位严苛的郎官时,即便是出身世家的侍卫们,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
原因无他,只因吕据性格太过狠辣,御下更是极严。
莫说是寻常百姓,就算是江东顾、陆、朱、张四大家族,照样能杀给你看。
在吕据眼里,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杀的,狠起来连自己都敢杀。
氛围压抑许久之后。
“看来是个明事理的主,老夫此番奉都督之命,前来送战报,竟然将我直接拦在宫外。这些王八羔子,竟还要羞辱老夫。”老卒怒视一众侍卫说道。
吕据听罢点了点头,笑呵呵转头,又望向侍卫们。
“将军明鉴,实在是这位老卒蛮横无理,置礼法于不顾,硬是想闯进来。”一名侍卫拱手说道。
“哦……”吕据脸上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凝重。
东吴偏安已久,世家子弟普遍骄奢,内部矛盾也逐渐激化。
江东的六郡八十一州,近来总是有不满的声音传来。但却从来像今天这样,如此近的发生在吴王宫之中,就在吴王孙权的脚下。
这一幕,便是如今东吴上下离心离德,青黄不接的缩影。
一代时杰陨落殆尽,下一代精英不知何时才能成长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久经战火的江东老卒,又岂容你世家子弟随意糟践。
老了的江东子弟,他也是江东子弟啊!
“赶快给人家赔礼谢罪。”吕据低吟道。
“哈哈哈,听见没,老东西,赶快给我赔礼谢罪。我家将军都发话了。”侍卫叉着腰,鼻子翘上天,表情得意至极。
死寂,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面对周围人的反应,这位侍卫半晌过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将军,您是说……让我给这老匹夫……哦不对,给这位老人家赔礼?”
这名侍卫战战兢兢,望着吕据那凶恶的眼神,双腿都要瘫软下来。
“别磨磨蹭蹭,赶快赔礼,我们江东子弟素来敬老,你一个后辈给前辈行礼,也不算是辱没。再如此扭捏,小心我严罚处置。”吕据呵斥道。
“诺……”只见这名侍卫微微躬身,双手抱拳道:“阁下,方才是我鲁莽了……”
“大声点,声音太小听不见,你这么小声说给谁听?”吕据在一旁紧紧盯着。
“阁下……请您见谅……”侍卫提高嗓门喊道。
老卒挺着脊梁,如松柏那样,不为所动。
“阁下……实在是对不起……”侍卫声泪俱下,第三次开口赔礼。
老卒依然不为所动,满脸的沟壑纵横写满了傲气。
“还不够。”
吕据抬腿一脚,踹在侍卫小腿上,扑通一声,侍卫跪了下来。
众人望着侍卫跪下的身影,心下俱是一紧。
这里是吴王宫,是东吴都城里的都城,不是寻常的小城镇。居于庙堂之高,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向外界传达着某种讯号,有着显著的象征意义。
侍卫代表江东世族,老卒代表江东耕战的农兵。
眼下不是简单的意气之争,而是两方力量的角逐。
如今的江东之主,可是孙权啊!
孙权最擅长和热衷的,莫过于“制衡”之术。
生性多疑也好,帝王心术也罢,晚年孙权的境遇多么荒凉,暂且抛开不论。
眼下吕据作为统率宫廷侍卫亲兵的五官中郎将,堂堂吴王亲卫,掌握皇都军事的权柄。
毫不夸张地说,吕据与孙权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个步练师。
在妃嫔宦官之外,郎将就是最受信赖的那类臣子。
可以说是亲信中的亲信,心腹中的心腹。
毫无疑问,吕据的态度,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孙权的态度。
他敢在王宫里行事,必然受到了孙权的授意。
前朝老臣相继凋敝,世族尾大不掉,地方势力相互勾结,对孙权统治江东已经构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阻力。
内部矛盾很大程度来自于分配不均,赌桌上的世家豪门有很多,但庄家只能是孙权自己。
侍卫跪在地上,哭嚎如死狗一般,但周围的人却无动于衷。
“老人家,可曾消了气?咱们该去觐见吴王了。”吕据拱手道。
“真是给江东子弟丢人,呸!”老卒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卫,狠狠唾了一口。
旋即转身向前,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挺起胸膛,径直走向长阶,往最高处的宫殿走去。
“濡须口战事如何?”孙权坐在大殿中央,手伏案边,居高临下问道。
“回禀君侯,曹休率虎豹骑倾巢而出,我方抵抗艰难,正在节节败退。”老卒送上战报,字字血书而成。
“这么说来,濡须口守军需要支援?”孙权捋了捋紫髯,眼睛微微一眯。
“正是。”老卒点头道。
“援兵当然有,只是陆逊正在攻打襄阳,此时唤陆逊前往濡须口,则襄阳必然回到魏军掌控之中。”孙权思虑一番,叹气道:“看来濡须口与襄阳,不可兼得啊!”
“……”
孙权沉思半晌,望着殿前侍立的吕据问道。
“世议(吕据字),你怎么看?”
“臣不敢言。”吕据拱手直言道。
“有什么不敢说?”孙权微微蹙眉,有些费解。
“臣资历尚浅,不善于军事,难免有所偏颇,诚恐误了大事。”吕据的语气很谦恭。
“不擅军事?”孙权眯了眯眼睛,神情转而幽暗阴森,颇有些难以捉摸的味道。“世议,你从前就是校尉,如今亦是中郎将,都是武将职衔,怎能说不擅军事呢?”
“回禀君侯,臣做校尉是副军校尉,做中郎将也只是统率亲卫而已,仰仗君侯的威严,这才勉强能够治下,万万不敢说擅长军事。”吕据诚恳道。
“放肆!此乃欺君之罪!”孙权闻言,当即拍案大吼。
“吕据,我待你不薄,你竟敢藏私,你爹是扬州牧,当之无愧的东吴元老,人人都说他吕子衡是全才,既能治政,又擅军事。如今吕子衡病重,你辅助掌管军事。敢说没有军事才能?”
“事到如今,孤已几陷无人可用的窘境,你竟不能体解孤之难处,难不成生出急流勇退之心不成?”
孙权说着说着,竟几乎潸然泪下,双眼微红,血丝充斥着瞳孔周围。
然而,他的眼泪终究没有挤出来。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臣就斗胆直言了。”吕据上前一步。
“但说无妨。”孙权摆了摆手,一只手架在案边,托着腮,眼中闪烁着暗光。
“君侯,如今曹休率虎豹骑,席卷而来,来势汹汹,江郡已经失陷,濡须口危在旦夕。虎豹骑乃曹魏精锐,濡须口守军万万不及,不能力敌,不消十日便会失陷。”
“不错,孤担心的就是,襄阳久攻不下,濡须口最后也失守,岂不痛哉?”孙权点了点头。
既想要襄阳,又不愿意丢濡须口,两者都想得到,又怕两者都失去……这两碗水,孙权很难端平。
“君侯实在多虑了,其实当下别无选择,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别无二路。”吕据摇了摇头。
“何故?”孙权露出疑惑的眼神。
“濡须口乃是天堑,过了濡须口,此后马踏江南,将会无险可阻,虎豹骑直接就能威胁到建业。因此,濡须口绝对不能丢,而且现在立刻就要给都督陆逊传令,驰援濡须口,全力抵御虎豹骑。”吕据娓娓道来。
“唉……只能如此了嘛!”孙权叹气,这个情况是他早有预料到的结果。
曹魏面对陆逊的进攻,当着所有人的面,玩了一出“围魏救赵”的兵法。
攻敌所必救,实乃良策。
即便陆逊攻克襄阳,也不能立即威胁到中原。
但是濡须口一旦被曹休攻克,那么将会直接威胁到孙权的安危。
这是明谋,计策的根本在于双方城池价值的不对等,用襄阳换建业,怎么想都不算亏。
“不,君侯,这还没完。”吕据抬起头,一双眸子闪烁英气。
“世议,快快说来,莫要腹藏。”孙权眼里涌现期待。
“家父曾说过,兵法者,示敌以虚,击敌以实……”
“说重点。”孙权迫不及待打断吕据的长篇大论。
“君侯,臣以为,如今有两计可以应对。”
“其一,派鄱阳太守周鲂诈降曹休,足以拖延时间。”
“其二,都督只需驰援濡须口,我们另外派遣一队风帆水军,沿江疾进,伺伏在襄阳外围,一旦守军兵力空虚,即可袭取襄阳。”
吕据三句话,一口气说完,言简意赅。
“妙极,妙极!”孙权拍案叫绝,大喜过望。
“如此,鱼和熊掌兼得也!”
急忙唤来笔墨,草拟令书,分做二份。
一份送往鄱阳太守周鲂。
一份送往都督陆逊。
“世议果然雄才大略,有汝父昔日风采。”孙权夸赞道。
“不敢当,不敢当。”吕据依旧谦恭,这似乎是他面对孙权一贯的态度,不知这谦恭有几分出自本心。
“那么最后,袭取襄阳的将领,究竟派谁才算合适呢?”
宫殿里空空荡荡,送信的老卒早已告退,只剩下孙权与吕据两人。
“末将斗胆,自请出征。”吕据重重抱拳,跪行军礼。
“善!”
孙权点点头,大笔一挥,把江陵水军全权托付给了吕据。
不日,陆逊撤兵,周鲂诈降,江陵津口的风帆舰船悄然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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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西河·金陵怀古》